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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记(第2页)

我越来越受欢迎,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化。然而,太好了就不会长久,我的眼前时时有阴云飘过,似乎预示了将来的不祥。为了得到他人的夸奖,我总是有了一个点子就将它付诸实现,人物和情节的设定——尽管是很简陋的,也向别人的口味靠拢。有一次,恰逢某位角色的生日,我对那角色并没有特别关心,被别人提醒才知道当天是他的生日,时间根本来不及了,我还是利用上课时间赶了不足千字的贺文,将它放到了网上。又有一次,论坛的版主发起了一项征文活动,要求以关键词为题写文,大家都是挑只一个词,慢慢地、细细地写。而我,没几天功夫就完结了四篇。四个不同的关键词,四组不同的人物,我对那些人物并没有什么感情,纯粹是为了炫耀自己才去写的。

但我其实并没有天分,所谓的写作,只是先看了别人写的,再鹦鹉学舌一般模仿出来。我的那些短文里,充斥着从电影里抄来的情节,有些连对话都一模一样,由于语境不同,我的主角一旦说起话来,总是显得怪腔怪调,像是不请而来的闯入者。更糟糕的是,性格也完全被我扭曲了,显得那么的造作。即使是这样拼命借鉴,我也无法写成一篇稍长的文。字数最长的,是我最初投石问路写就的那个短文,一共连载了四节,就再也写不下去了。这一点都不奇怪,经历贫乏、见识短浅的我所写的文,和初学毛笔字的人蒙着字帖摹写成的描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没有丰富的阅历,我写成一篇完整、厚重故事的可能性是零。

尽管心中不时苦闷,我却不想接受自己无能的事实。不久,连千字的短文也写不出来了,我陷入了焦虑。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出我的懈惰,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好过一些。恰好这个时候,一位社团成员从外网弄来了许多插画,那些画稿精美绝伦,在论坛引发了狂潮。她表示,除了插画,还有很多fanfic和同人小说,可惜语言不通,大家是读不到了。她的话,无意间向我指明了一条出路,那就是翻译。

在这之前,每年我都都要去考两次四级,一月份一次,六月份一次。但我厌烦背单词,每次都不怎么复习。我寄望于侥幸,侥幸能抄到其它人的,侥幸运气好通过,但每次成绩都惨不忍睹,最后一年考前我连样子都懒得作,直接放弃了它。四级就像我身上的一块牛皮癣,年年爬起来治,年年失败。只是看一眼英语单词,我的头就疼了,更不要说念了。但现在我很有耐心,会到fanfiction网站按关键字逐条筛选,找到我需要的文章。遇到不认识的词,每一个我都会查字典,再结合上下文仔细推敲含义,做阅读理解的时候我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不但是英文,我还翻译日文的小说。我从来没学过日语,但实际操作起来,竟然也骗过了我的读者。我的方法说起来简单,操作的时候极其繁琐。我同时在网上打开三个翻译网站,自己要译什么,先分别让机器翻译,再对照三个不同的译本,连猜带蒙地,也能将意思搞个大致不差。就这样,我通宵达旦地进行着这些不知意义所在的机械工作,有时候一晚上就能完成好几千字,每当有一位读者给我留言,我的辛苦就得到了慰问。

读者之中,有一位r君,最令我所看重。她是我在网上最先认识的一、二位好友之一,给了我不少赞誉之辞。同时,我也得知她是这个社团的中心人物,虽然不是创始人,但与创始人关系不一般,而且现在社团的活动,大部分由她主持。若只因地位的关系,我是不会和r君来往的。相反,清高自许的我,为了避免被误会像别人一样对r君谄媚,即使看到了r君在线也不会主动和她说话。一开始,我是作为新人被引荐给r君的,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没下文了。后来,由于勤奋,我在圈子里有了点人气,我的文被人家读的时候,也有人开始给我推荐别人的佳作了。其中就有r君的。我素来孤高自傲,心里瞧不起别人,但面上总是不露,装得很谦虚的样子。r君的文,并不能让我打心眼里认同,因为我觉得她用词虽然激烈,情绪却不太跟得上。尽管如此,我仍然大大夸赞了她。这是很容易的事,她的文切入直接、用词大胆而华丽,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优点。或许人家不像我一样汲汲营营,很少对别人的作品高谈阔论,我夸张、避而不谈重点的长篇大论很快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久,像条件交换似的,她也给我写了长评。就这样,我俩的交陪渐渐亲厚起来。

其时,这个只在网上创作交流、开展活动的小圈子已存续了几年,人员几经变动,早已过了鼎盛时期。r君作为其中的骨干,时常发起一些活动以挽救颓势,但似乎作用不大。一天,她邀我一起写文,参加一项新的在全论坛展开的征文活动。她提出的小说写法,在现在已经很流行了。就是两位作者各选一个角色,模拟角色的口气以第一人称自叙内心,以此为前提,作者轮流描写两位主人公的即时行为,直至故事结束。在这种规则下写成的文,类似于一镜到底的电影片断,对话、动作描写集中,角色的对抗性极强,此外,写的时候须由两位作者流水作业,一位写完了,下一位续写,即兴成份很大,必须时刻根据对手的反应调整事态的发展,若一方顺从还好,如果两人所选的角色都设定成脾气倔强、又或者立场有冲突的情况下,双方只能针锋不让、寸土必争,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道最后的结局。这也是这种设定的写法最有魅力的地方。

她的提议,对当时苦于灵感匮乏、整日只是翻译他人成果的我来说,简直如那句谚语所言,是上帝在我面前打开的另一扇窗。我欣然从命,选择成为自己最喜爱角色的代言人,和她试写起来。尽管我不喜欢她写的文,而且她用词偏于粗俗——其时流行的正是粗俗,但我并不介意,而且,或许是性格使然,她的文风中,并无一丝优柔之色,她掌控的角色,性情都比较极端,能够随便地说出下流话,轻易地对别人做出残酷的举动而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喜爱一再地玩弄对手并将其迫至极限。当时的我,正为自己文字中矫揉造作、缠绵绯恻的特质而感到羞愧,因此对她抛出的文笔硬朗的开头,是发自内心的赞许的。

那些日子过得十分匆忙,下午课一结束,来不及吃饭先冲去网吧占坐,等她上线了便开始联文,一直持续到她去睡觉,但那时一般已是凌晨,回不去宿舍了,我只好在网吧等到天亮,第二天上午再去补觉。似乎又回到了大一时醉生梦死的状态。不同的是,那时候我的眼前是混沌的,生活是没意义也没有方向的,游玩的目的并不是玩,而只是像偶人一样浑浑噩噩地杀掉时间。现在不同了,即使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即使不笑,我的嘴角也是翘着的。常常彻夜不睡,饭也少吃,我的精神却很清醒,身上也有了力气,走路的时候,我目不斜视,脚下一秒钟也没有犹豫,步子稳健有力。长久以来凝滞不动的时间似乎又在缓缓地向前推进了,我的感觉变得非常敏锐,现在我觉察得到,即将迎接毕业的大四校园里,弥漫着不同以往的紧张氛围,我看得到,毕业离我也不是很遥远了,是一座就在脚边不远处的断崖,另一方面,我有意不往断崖方向张望,一心一意,做着我的小说梦。

对于我的热心,r君表示了认同。其实这样的创作形式,之前就有很多前辈试过了,论坛的文库里就有不少存稿,形式上以对话为主,发展到高潮的时候穿插密集的动作和心理描写,总的来说,篇幅不会太长。又因为写的时候两位作者必须同时在线,考虑到不应让对方等待太久,前辈们在创作的时候,有意控制一次所写的字数,一般在二三十字左右,少的只有一句话。

但我对于这次“接龙”,并不是抱持了游戏的心态。迄今为止虚无的人生中,突然亮起了这样一盏灯,一开始,我就将这次联文当成了一项重要的事业,决心以严肃的态度,完全切合角色的感觉去写。我坚信,由于是两个人分别持笔,我不可能了解对方的想法,下一幕如何,我无从掌控。我坚信结果须由两人共同努力才能创造,在最终搁笔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这种不可预知性,此前是从没有过的,我对它简直着了魔,就投入了更多的期望。在我之前,r君已有过和其它人联文的经验,因此她写得很快,而我就慢多了,我总是不满意自己的文笔,觉得它别扭、做作,往往写出来后又删掉重写,正式发给r君之前老是要返工好几遍,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不想写得比r君少,大部分情况下,我会比r君多写一两行,到后期更是多出一两百字的情形都有。

一开始,r君对我说过“你可以不用写那么多”,但我控制不住,时间反而拖得越来越长,后来她就边等我边玩游戏。但渐渐的,我的热心似乎感染了她,轮到她接手的时候,我也为等的时间太长而焦灼不安了。在等待的时间我也不打开其它网页,我盯着自己刚刚写出来的内容,反复在心里默念,想要跟文字溶为一体,揣摩对方下一幕可能采取的反应,而我又将以怎样的应变来反击她。一开始,为了酝酿气氛,也为了让自己进入角色,我没有直接切入主题,没让角色怎么说话,而是让他站在观察者的角度,记录了他对周遭环境的一系列想法。由于我操控的角色,设定上地位较低,又是比较寡言的,因此动作、语言方面的描写有限。而我想要拉长字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加重心理描写所占的比例,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写得越来越流畅了。不知不觉地,我竟然代入了角色,在发表自己的议论了。

“像是梦,沉闷无聊教条化的现实无法承载这些让灵魂毁坏飞升的意象,吃饭,工作,睡觉的生活只有琐碎,重复,毫无创意,没有尽头的未来,没有颜色的天空。被浸在红色液体里的梦,在溶化,在蒸发,四肢被暖融融的物质包裹,撕扯,骨头呱嗒呱嗒地响,一寸寸痛快地折断,沉到了虚无的最底一层,亮光像电磁流一样乱飞乱撞。”

我本来所想表现的,是一个性格暴烈、桀骜不驯的角色,然而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尽是他的抱怨,暴露了他的软弱、无能与我最讨厌的自我怜悯。然而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发现这些,我只想多写一些,想把我到目前为止的对生活的不满,都记录下来。许许多多的不满,都通过我的主角表达出来。我随心所欲,让我的主角一直说“不”,既使这会使他的身体受到损伤,这样还不满意,我又让他不自量力地挑战权威,顺其自然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当他无休无止的反叛遭人厌烦,人家终于顺着他的时候,我又让他自我厌恶、不负责任地逃家而走,即使这样他也被原谅了。不行。还是不够。我又让他自杀,不止一次。我简直是被恶魔召唤着,一步步将我的角色引向绝境。

我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丑态尽皆暴露在r君的眼前。最长的一次,我让她等了半小时之多,续上了七百余字。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描写多么的深刻、多么的洞悉人性、“像打开的剃刀一样锋利”,我拿着不知从何处看来的比喻,硬安在自己身上,偷偷地顾影自怜。至于r君写的部分,一方面我并不能从心底认同,另一方面,她操控的角色,那副冷酷与专制又是我最需要的,因此在写文中途,对她的文字的赞美,只多不少,我深知有了她那半边无情的压逼,才有了我那半边决绝的抵抗,还有自毁。然而内心深处,我是不屑她的感情浅薄的,我理解不了她的部分,只将她的角色当作随她起舞的扯线木偶,看成衬托我的角色存在的背景罢了。当然,这些想法,我从未对她说过,甚至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一些话是不能直接对她说的,我没有细想过那些到底是什么话,更谈不上整理得条理清晰了。整天浑沌过活的我,恐怕并不想看清自己,明明一幅衣衫不整,邋遢肮脏的样子,却故意不照镜子,整天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自诩品质高洁,精神世界丰富。像这样的阴暗想法,是不可能在自己的脑中存在的。

在文字游戏的时候,她是何等残酷地逼迫着我,一再将我操控的角色推向绝境。为了与她的角色对抗,我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在高度的紧张与亢奋中,我渐渐忘记了这是一场游戏,代替了我的角色,直接和她对峙了。我一时害怕发抖,全身如坠寒窖;一时因气愤而热血贲张,胸口里涨得满满的,充塞了想将一切撕碎的毁灭欲望;一时心绪低落,孤零零一个人流浪在街头;一时恍恍惚惚,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午夜场,觥筹交错间却发现对面连一张认识的面容都找不到;一时又被热浪灼到了似的,在长得没有尽头的断命街道上发狂地奔跑,道旁的风景如翻涌的潮水接连退却,我就这么跑,跑,跑,好像能冲到世界尽头,谁都再也见不着……

我不知她有否发觉,但我将心里从未出口的话,由我的角色说出来了。而她的角色与我互动,见证了我的逃避与劫难、泪水与鲜血。她像个恶魔一样缠住我不放,咬准了我的弱点,残忍地对待我,但她也默许了我所有的行为,将目光倾注在我身上直至最后结局的来临;她无情地折磨我却也宽恕了我所有的罪恶;我畏她如鬼,又偏偏逃不开她,无处可去,最后只好匍匐在她脚下,祈求她施舍些微的庇护。即使在戏外,我的心也一点点偏向她了。她读了我写的东西,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也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她甚至和我一起,创造了我的小说。我觉得世上从未有人这样理解过我。同她合作的作品里,都是我年少轻狂的伤感,我却觉得自己拼上了全部。

终于游戏结束了。那一篇文,在我的百般拖延下,迎来了尾声。那天晚上,我读着自己的作品大哭,感到自己和角色一起死去了。泪水止也止不住,好像不是从我的眼睛,而是直接从我的心里面流出来的。在人来人往的网吧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羞愧,以前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感情,以后也从没有过。我边哭边对她说:“我觉得死了也无怨了。”当时,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她发过来一个笑脸的符号,温情脉脉地安慰我,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们一共写了三万多字,在当时,算是罕见的长篇。贴出来之后,不管是字数还是内容,都受到了称赞,于是我们的关系更近了。本来,在社团中她是有几位亲卫队的,在公开的群中,那几位亲卫队的成员总是缠着她说话,现在,我俨然也成了亲卫队的一员,而且是排位最前面的。甚至于我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两位崇拜者。不经意间,我成了社团的红人之一,只要一上线qq就响个不同,加上又被r君推举为论坛的副版主,我越发没心思考虑毕业的事了。

不久,社团决定在s城办一个线下见面会活动,我也受到了邀约。一开始我是推辞的,由于长期的饮食无度,我的身材肥胖,打扮也土,我外表上的欠缺是连母亲也看不下去的,每次回到家都会被勒令减肥。我极其不愿被大家发现,文笔华丽、笔下刻画的人物无一不美的我,现实中是这副模样。然而大家都很有兴致的样子,天天除了这件事情,什么都不讨论。r君和其它人,也都几次三番地邀我,说要是不去的话太可惜了,大家都会遗憾的。那时所有的课程都结束了,宿舍里整天都没有人,我原本应该是准备补考的,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去赴见面会。

离日期还有十天,我开始节食了。我买了新衣,这不是件容易事。我冲进商场,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一边穿越令我眼花缭乱的各家成衣店。二十分钟之后,我绕着它们走了一圈,又到了进来的那个门口,我只好强迫自己回头,再次投身于那些样式对我来说光怪陆离的服装的海洋。面对导购小姐热情的问询,我窘迫得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通常三次里面才有一次下定决心,指着看中的衣服对她说“这件请让我试一下”,无论衣服的上身效果多差,卖家总能找出最得体的话来奉承我,看着镜子里站姿僵硬、打扮可笑的自己,我挤出抱歉的笑,不敢看她一眼,像来时一样窘迫地逃走。这样费时许久,总算从头到脚,凑齐了一身行头,我揽镜自照,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太差。添制新衣,又去美容院烫染头发,花了我一大笔钱。为了筹集去s城的旅费,我向同宿舍一位性情敦厚的同学借款,她很慷慨,还答应到时候要是母亲打电话过来,帮我掩饰。一切都很顺利,启程的那天晚上,为了防止母亲查房,我先向她打了好几分钟的电话,之后就登上了去s城的火车。

说来奇怪,尽管我和r君已混得很熟了,我确信我们彼此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确信自己被她了解,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比她更了解我,我的痛苦、我的丑陋和我的美好之处。但是不约而同的,当我们开口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以acg粉丝自居,此外不谈别的。我们互相读了对方的小说,将我们所知所有含有褒义的词语塞进评论,从不奇怪自己的小说是如此的完美无缺,一句批评也收不到。有时我们互倒苦水,将那些形容痛苦是如何可怕的词语夹杂在话里倾吐出来,我们感同身受,两颗受伤的心默默忍耐,互舔伤口——但很少涉及具体的事件,事实上我们很少谈论自己在现实社会经历的事情。我知道她已经工作了,她知道我仍在读书,这就是全部了。

她总是在晚上八点左右上线,只要出现必定前呼后拥,所有人都争着和她讲话,汇报啦、请示啦、开玩笑啦……而她总是很淡定。这让我觉得她很有城府。她是我们的女王,却没什么架子,讲话的口气很随便,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虽然不在乎,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好像她什么都知道,没有她办不好、只有她不想办的事情。这让我觉得她有点神秘,但很有魅力。这样的她为了社团日衰的事情而烦恼,想了很多点子来挽救颓势,而我们很听她的话,不管她下达了什么命令,立刻有人为她奔走。

我想象这个女孩二十六七左右,有着模特的苗条身材,眼睛明亮,笑起来很开朗,脾气有点儿暴躁,不耐烦起来就会操着方言骂人。她独自一人,住的出租的房子,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井井有条,有一个很大的书柜,堆满了手办和分门别类排列整齐的同人志。像我一样,在纸上写小说,在她每天不知道是什么工作的间隙,一行行低着头写,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以防被同事或者上司抓包。写完之后再用电脑誊写出来,她把它们分作几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网站上,隔一段时间就翻出来看一遍,看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忧郁着还要改多少遍才能完美。

坐了十个钟头的火车之后,翌日早晨,我在s城的站台,忍着没有睡饱的疲倦,在刺目的阳光之下,见到了r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君是个长得不起眼的年青姑娘,个子比一米六的我还要矮小,体态丰盈,穿着不伦不类的蝙蝠衫,搭配吊在腰上晃来晃去的休闲裤,有点高中生的感觉。r君的十指贴了甲片,看起来非常纤长,上面不但绘有图案,还缀了碎晶,举手投足间颇引人注目,颜色非常鲜艳,看起来花里胡哨,却没有增添她的女人味。最让我受不了的,是r君的脖子和手腕上,挂满了不值钱的饰品,有些已经掉色,看样子在小商品市场里花上一百块钱就能批发上一打。无论如何,我无法把这个身上堆满了廉价饰品、似乎急于彰显存在感的庸俗女人和那个与我联文时,冷酷傲慢、言辞间满是不屑,似乎世界上没人比她更了不起的人联系到一起。

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更是为自己以前没有发现她的浅薄而奇怪。她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事情,似乎一旦停下来,主导权被别人夺去的话就会要了她的命,虽然彬彬有礼却几乎没用正眼看人,那副颐指气使、急于受到他人讨好的神气,竟然跟我一向深恶痛绝的年级主任有几分相似。我一向以为,在她与我联文的时候,词句间流露出来的利己与恣睢是刻意做出来的效果,为了追求冷冰冰的对比效果。当看到了她本人,我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是如此可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内心深处极度自卑、渴望被别人崇拜的人。

我直盯盯、好没礼貌地盯着她看,看到自己的缩小的倒影也映在了她那戴着美瞳,黑得发亮的眼睛深处。在那两片貌似热切地看着我、其实并没看着我的人工晶体上,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含胸驼背、乱发纠结、看不清楚脸的女人形象,套着过于窄小的衣服,松弛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斜签着身子站在那里,只用一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另一条拖在旁边,没个主心骨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一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另一只躲在后面,捏着下垂在裤子外面的衬衫下摆。是了,这就是我,和她并没太大区别。

风吹在我的脸上,是那么的热,吸进去的空气好像都冲击到了喉咙,让我有一种哽咽感。我头晕目眩,不记得自己跟她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开车站的,那应该不是我的腿,而是纷乱的人流硬将我推搡过去的。我都不愿意碰到她的手。她急于把我带到集会地点,在街上快步走着,缀满了石子和珠串的项链不时被甩到身体两侧,在太阳底下,它们闪着光,像小小的泡沫,刺痛了我的眼睛。

到了预定的饭店,我见到了素未蒙面的其它人。她立刻如鱼得水,和她们挨个打起招呼来了。来的几乎都是s城的人,似乎早就互相认识了,r君可以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不到一分钟,大家就像在网上那样,将她围坐在中间,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短暂的寒暄过后开始吃饭了,大家绕着饭店的圆桌坐着,一边等菜上,一边继续闲聊。我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认识任何人,跟谁也搭不上话。上完两道菜后,我坐不下去了,我沮丧地发现,她们谈论的话题,跟那个我为此而来的同人社团并没有多大的关系,这些精心打扮、一刻钟也闲不下来的女孩,关心的内容和我敬而远之的舍友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她们交换名牌衣服和化妆品打折的信息,讨论哪里的商业区比较有逛头,抱怨今天的这一顿大餐会增加多少可恶的卡路里……的确她们也在说论坛成员的事情——谁和谁关系好,谁在背后讲谁的闲话,谁又和谁吵架了——听起来真像我的舍友在八卦学校里那些花边新闻。她们熟悉彼此的情况,亲密地唤着对方的昵称,看来这样的聚会已经有过好多次了,而她们总是常客。第一次来的只有我和另一个安静的、同样不太开口的女孩。她们的关系有的近些、有些远些,虽然是十来个人同坐一桌,也微妙的分成了好几个小圈子。圈子和圈子间的隔阂,虽不是坚不可摧,但也显而易见。而在最中心的,便是r君。

r君甚至称不上长袖善舞,她只是在不停地讲话,不停地讲她自己,总是以“我”开头,“我认为”,“我知道”,“我上次”……所有她讲出来的事情都是围着自己打转,就算讲了一两件别人的事情,最后也要加上“我的观点”。大家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或是对她习已为常了,反正只要她开口,总会有人搭理她的,她讲了她的看法,对方就从自己的角度,将她所讲的事情重新再讲一遍,谈话愉快地进行着,不时发出笑声。我所期盼的“文学切磋”、“灵魂对话”、“心灵交流”成了一场笑话。

我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属,被接纳了,因而兴致冲冲、不顾一切地来了。然而我再一次遭到了失败。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却发现它和我之前想要逃离的世界如此相似。无论是寄予了希望的新世界,还是想要逃离的旧世界,我在里面都是格格不入。饭局也好后续的游乐也好,我都小心应付,拿出在学校参加集体活动的耐性——尽管如坐针毡、跟局外人没什么两样。我扮作注意听话的样子,侧坐着,身子偏向离我最近的小圈子,目光停留在她们随便谁的脸上,时不时地点头。有时候不知道从哪个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也装出会心的表情,向那个方向扯动嘴角。若是谁抛出了个什么问题,又探询地望向四周寻找答案,我就低下头,端起倒了果汁的杯子抿上一口。每当有菜肴上桌,我夹在众人之中一起下箸,夹回来的食物用筷子尽量分成小块,小口小口地咀嚼,好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在做。她们彼此目光交缠,注意力被谈话牵动,我可以放下心来,尽情地打量她们,随心所欲地将窥探的眼神从一张脸跳到另一张脸,慢吞吞地来回梭巡,而不被任何一个人发现。

我就是这样一秒钟又一秒钟地消磨了那几个小时,偶尔,旁边的人向我释出友善的话语,我真是悚然若惊,虽然故作镇定,热度还是措手不及地烧上了脸,停下了一切动作,我连连地点头,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用尽全力地看进人家的眼里,指望能博得她的好感,与我聊上点儿什么。结果总是适得其反,互通姓名之后就没下文了,或者她们本来就与我没什么话题,只是出于礼貌、或是善意的同情与我打个招呼。与其说我拘紧的态度、古怪的眼光招人反感,不如说是我太一塌糊涂了,漂亮话不会说上一句,坐在那里也没个自在相,任谁看我一眼,也提不起交往的兴趣。

可想而知,那天晚上的聚会,我没费唇舌就推掉了,以学校有课为由,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城市。仓促之下买不到坐票,回程的火车,只得站了一路。在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里,熏人欲睡、尤如发酵般的汗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铁轨被摩擦着,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就像坐在装饰一新的餐厅里,她们嘈杂的听不清楚词句的交谈。我抵在一角,望着缀满了水汽的玻璃窗,大颗大颗、半透明的水珠随着车厢微微的颠簸缓慢地滑落到生锈的窗框,洇散开来,像是无声的眼泪。透过泪迹往外看去,窗外只有混沌的夜色,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喧嚣声像渐涨的潮水越来越迫近耳边,挤得连变换站姿都很艰难的人群却有些松动,原来是前来检票的乘警,让人群自觉让开了一条狭窄的甬道。那穿制服、表情严厉的身影已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了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可是我竟然不能给她什么,因为在我将全身的重量压向墙角,一心一意望着窗外的时候,花费了四分之一月生活费买来的宝贵车票,被我翻来覆去地揉搓,最后不成形状——我盯看着它,无意识地玩弄了一会儿之后,就不知将残根扔向何处了。听起来真像是为了逃票而编的一出拙劣的谎言,显然那位公事公办的乘警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论我如何恳求,她只是冷笑,威胁要将我扭送到警务室。我只得照她说的,付了原价一倍半数目的价钱补了新票。

终于抵站了,可是我身上已凑不出打车的余钱,而天还没亮。好在学校也不是很远,我还认得回去的路。我就沿着水泥路走,外面不是很黑,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的天上,月亮的薄薄的影子尽管是淡了,还是漠漠地、微微地放着冷光。那景色很美也很凄凉。我在微冷的夜风中走着,脚渐渐地热起来,背上不住地流汗,将内衣沾湿了黏在身上,热气不住地从脖子窝里冒上来,熏我发痒的头皮。无精打采挂下来的乱发,又恢复了若干天前的样子,板结着拖在脸旁,不时扑到我的嘴上,但我顾不上它们了。它们就拼命散发出劣质染烫药水的酸味,往我鼻子里钻。

我走了好久好久,在通向学校正门的路上来来回回好多遍,渐渐产生迷路的错觉。扫垃圾的人让我走开,我猛然惊醒,发现宿舍楼就在不远的地方。明亮的光线照在迎面而来的人的脸上,已经是天亮了。我又回到了学校,周围挤满了班上的同学,好多都不认识也没讲过话。在喧嚣声中,黑压压的人流涌到了广场上,六月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可以闻到夏天的味道。大家脱掉外衣,七手八脚地把黑袍子兜头往身上罩,不知道它们在仓库待了多久,散发出刺鼻的霉味,有人给了我顶帽子,一戴上头,从宽沿下挤出来白花花的肥肉,顿时藏也藏不住,他们帮我系紧,让丝丝缕缕的流苏垂挂下来,在眼前晃个不停。不知被谁领着,我被推到了他们中间,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就像海水中的一朵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谁都再也找不着我。

嘿,チーズ……咔嚓。

又是七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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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大明朝,开启签到系统。身怀利器,苏璟却只想做个富家翁。不成想,老朱对商人实在太好了。随随便便就成了当地的首富。这一天,老朱微服私访偶遇苏璟。老朱你觉得当今天子怎么样?苏璟不太行,有点那啥?…老朱无奸不商,商人逐利就该压制!苏璟是是是,大明朝的税都从农民手里收过来,压制的不错。…老朱天子百战夺得天下,宗亲受点供养不过分吧。苏璟不过分不过分,当猪养都不过分,不就是掏空国库,有啥?…老朱你给我出来!老子不削死你!苏璟说好的随便聊,你咋还带急眼呢!...

当我穿成那些被渣的巨佬后[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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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编编商量,本文于2019年10月26日周六入v,感谢大家的陪伴,也请以后继续支持,么么哒。陆珩第二部,第一部路指专栏反逆袭法则快穿作为法修第一人,陆珩是在修真界横行千年而无人敢惹的活祖宗。可当他来到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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