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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记(第1页)

赵宸君

这是那个漫长的七月之后的事情。借着一些金钱,我终于入读了本省一流的大学。在经历过那场著名文化浩劫的母亲眼里,我能够读大学是她祈望了很久的事情,这个目标达成了,她的关于我的梦想似乎也就实现了。那年我二十岁,庆祝考取大学的酒宴是和生日宴一起办的,在全城最豪华的酒店,所有沾到点边的亲朋好友全都来了。挤得没有踏脚之地的大厅,随处可见写着贺词的鲜花;挂壁式的宽屏电视,屏幕有半张墙那样大,以震耳欲聋的声音,不间断地播放亲友为我点的歌曲。在众人的祝贺声中,我穿着从升上高中起就没有碰过的裙子,被要求捧着巨大的百合花束,向他们笑。我感到这景象像拍电视一样不真实。

入学之前,廿年来我第一次有了放纵的机会。没有暑假作业没有补习班,电视随便看到几点,书房里那台长期闲置的电脑,也为我通上了网线。在那两个月里,我过着不受拘束的生活,每日只是玩耍,最夸张的一次,差不多一个礼拜不曾睡觉一直泡在网上,即使这样母亲也没有责备我一句,按时给我端来了饭菜,我吃完后再将空盘子收走。就这样,假期在快乐和精神空虚的交替中飞快地过去了,九月,带着对新生活的无知的向往,我踏进了大学校门。

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该回家过年了,记录了若干门挂科分数的成绩单,直接被寄送到了母亲公司的邮箱。此后一个月,家里像处于地震警报高危区域那样惊乱不安。由于自由的毒害,我基本没去上课,又松懈了期末考试的准备,所有的卷子都是乱答的,大概是时间仓促吧,考前几天的临时抱佛脚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最终我的成绩排在了班上倒数十名左右,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这两门,被直接勒令重修了。在同辈的孩子中,一向被奉为学习楷模的我,这样的情形是前所未有的。从那天起,直到毕业,对我的谩骂再也没有停止过。

为了让我的学业能够继续下去,家里投入了更多的金钱,当然还有人情往来。母亲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重。开始只是别有意味的“你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吗?”我不吭声。后来就直接多了:“学习差成这样,我算白养了你了,怎么这么没用?”虽然年年寒暑假参加补习班,我挂科的数目字却没有明显的减少,对她来说这个打击是够严重的。终于,在高考前夕,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曾经迸发出来的那些令人窒息的话,又再度出现了:“真后悔生下你。知道吗,现在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一起死吧,我绝不会放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堕落成一个废物。”令她憾恨而不能自已的事情还有一件:“我一辈子没有向别人低过头,现在为了你的事情,却要去求人。”由于我的不长进,她每次去学校,都要带上不少的礼品,为了保证这些礼品能够送到正确的人手中,在打探门路方面,也是所费不赀。

绝大部分日子我是在学校度过的,宁愿上补习班我也不愿回家。但回家是避免不了的。只要到了家,我的心情立刻阴郁起来,僵着没表情的脸,一整天都不笑一下。母亲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往往照面之后,讲不到三句就责问我的“死人脸”是怎么回事。早上七点钟不到将我从床上撵起来念书,周末也不例外。中午再忙,她也会从公司开车回来,检查我的作业情况。虽然上了大学,在家的日子和过去并没多少不同,我像高中生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打开的书本一待就是半天,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每每隔上三、四天,母亲的心情就会变得格外的坏,逢年过节的日子更是如此。“几天不拆你的骨头,又痒了吧”,伴随着这样的开场白,令人瞠目结舌的脏话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夹杂着国骂,只有乡下人才会使用的一些特殊字眼,对我的定义从“畜牲”、“不要脸”直到“不配活在世上”、“去死好了”。大概我的默不作声被视为沉默的对抗了,单方面的辱骂中途总会变得激烈,伴随了责打,但其实并没多痛。发作一番之后,她也累了,然而气还是难平:“你哭给谁看呀?我才要哭呢。”她眼眶泛红,泪眼婆娑起来:“我从小家里穷,没有书念,只好在家里拼命干活,好不容易省下几分钱,赶紧买上一块烧饼,自己舍不得吃,要拿去讨好上工的大姐……这样求爹爹拜奶奶的,好不容易才挣到去旁听的机会。”母亲从小聪明,比其它同学晚两年才念书,成绩一直非常好,初中考上了城里的县中,但家里太穷了没能去成,这是她一辈子的痛。

她伤心的时候整个人都柔和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沾湿了面容,有种哀恻之美。她边哭边讲她自己的事情,从她出生前外祖父的不幸经历开始,以我的不孝结束。她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事实是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这样了。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没怎么想。”她显然不能接受,执拗地问了一遍又一遍,而我总是无言以对。这场精神方面的拉锯战,我从来说不出她想要的答案,因此战线一再被拉长,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没了力气,错过了饭点,又或者是已经很夜了,一直没法去睡觉。我终于崩溃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说是,我承认自己的错误、自私,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任何人,今后我一定改过。“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做。”她似乎意犹未尽,在我的摇尾乞怜下,又有些无可奈何,审判并未能够将正义贯彻到罪犯的心中,但暂时只能休庭。总是这一套把戏,相同的说辞,连程序都差不多,成了家里的固定保留节目。

她的眼睛总是红肿的。由于愤怒、泪水又或者是由于失眠。咸涩的液体,侵袭了房子里每一个角落,到处都在腐败,散发着失败者的恶臭。哭成了最好的表达工具,用哭渲泻,用哭责备,用哭逃避,直到泪水成了最好的伪装。

说心灵的疼痛更甚于肉体,或说,肉体的疼痛甚于心灵,两者同样都是谎言。那个时候我在日记里写道:前者大言不惭而后者是无知。我为自己能够使用这样中性的没有煽动性的词语而沾沾自喜。说是日记,其实只是一边听着“life’sastruggle”之类的歌,一边乱敲出的文理不通的句子。大部分是拼凑出来的片断想法,充斥了急切、笨拙,带有毁灭欲望与自我怜悯的修饰过头的词藻。骨子里,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碌碌无为,在内心深处,我深信自己迟早会成为不凡的人,“无法克制把整个世界放在自己手心的冲动”……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我写下颓废轻浮的语句,夸饰自己的绝望和痛苦,对内心隐秘的欲望,只字不提。我深信,以文字坦陈自身劣迹、描述了种种消极情状的自己是绝无半点虚荣的,自己是残缺然而清醒的,没有被流水线化的社会同化,没有随波逐流。我沉沦其中,觉得自己虽然被玷污了,却保有不为人知的纯洁坚贞之美,是真正的高岭之花。

学校的生活一点都不快活。大部分的课都让我逃掉了,夜晚的宿舍里,我也常常不在。很长时间才洗一次头发,洗澡更是难得,但就算这样,为了天性的爱美我也不肯将头发剪短,它们又长又乱,整天披着,泛着可疑的油光,和美毫不沾边。衣服就更脏了,因久未换洗,颜色和在地上拖过无异。季节流转,我穿的总是相同的那一套:黑衣黑裤,发灰的球鞋,冬天在外面罩上棉衣。

就这样,我朝着堕落的大道一路狂奔而去,尤如脱缰的野马,再也回不了头。这是一开始就有征兆的,小时候的我乖巧俐伶,经常被人夸奖聪明漂亮,不过是严厉管制下的表象罢了。幼小的我,只要被别人逗弄,就算心里讨厌,也会照着人家说的意思去做。母亲一直引以为豪的家教,很好地压制住了暗地里那些不驯的火苗。实际上从记事起,我就怯于开口。被牵着手带去集镇上玩的时候,大人们指着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问我要哪一样。尽管也想和其它的孩子一样,随便地讨要喜爱的玩具,但我已过了不通世事的年纪,知道“人家的东西”是不能要的,总是摇摇头说“不要”。于是大人们摸着我的头,“好乖呀,真可爱”这样夸奖着,却不知道我已经在心里后悔了。稍大一些的时候,我羡慕能够玩炮仗、出入游戏厅打街机的堂兄,尽管我们经常一起玩耍,但这些要花钱的项目,我一次也没碰过。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到街上去了,我看到了一家游戏厅,便鼓足勇气央求母亲,“我想玩”,这是我第一次将所想要的东西宣示出口,尽管不安,却没有怀疑过母亲会理解我的请求,因为我一直很乖的,不像其它的孩子,想要什么会撒娇,或是又哭又闹,非拿到手不可。我等待着母亲的奖赏,那将抚慰我因饥渴而焦虑的心。然而,“不要去,那是不好的。”母亲这样说了。从那天起,想要什么东西,我不再和别人说了,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想办法。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要学人家做贼?”三年级的时候,我染上了偷窃的恶习。母亲忙于工作,早饭基本上就是烧一个泡饭,搭配咸菜。我厌恶淡而无味的泡饭,经常一口都不吃,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从她的口袋里掏钱买其它的早点。渐渐地对零食的渴求越来越强烈,我的行为也越来越频繁。不久东窗事发,由于数目对于大人来说不算什么,我只是被骂了一顿,在地上跪了半个小时。当时我在班里的成绩排位名列前茅,这事很快就过去了,在母亲的心里,估计没有留下多少印象。然而,对于我来说,当时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并没有吓到我,我跪在她面前,觉得这情形老友重逢似的暧昧,这场景我好像已等待了很久,身体的颤抖与其说是因为害怕,不如说是被当作罪犯对待的卑屈感让我血流加速,热度一直冲到了脸上,一种令人战栗的邪恶力量诱惑了我,穿透了我,在日常生活中倍感压抑的灵魂在那一刻得到了解放,某种天性被唤醒了。

此后,我犯错被逮住的时候,从来只是沉默,我沉默,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我从不否认自己犯下错误,我承认自己的罪恶,并且由于这种承认而自我满足,被侮辱后造成的情绪波动除了负罪感和内疚心理之外,还有憎恶。憎恶自己,形而上学的虚伪的憎恶,虚假的分裂的憎恶,满足了我那易于自我陶醉的心。

对脸皮奇厚,无所作为的我,母亲也毫无办法,经常地口不择言。“我养你还不如养一只猪,养猪还能杀了吃肉,你有什么用?”我也认同这一点。“你是不是心理变态?我发现你真的不正常啊。”于是我开始幻想自己被送到精神病医生面前,百般刁难的情形,而内心深处,在精神层面上我深深鄙视那可怜的不知在何处的医生。

从入学起,我和舍友的关系就很淡漠,基本不跟她们来往。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奇怪的,高中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位好友,基于相同的兴趣我们才走到了一起,念大学之后互相也有书信往来。我非常珍爱这一位独一无二仅有的知己,即使互联网和聊天工具已经很普及了,我还在用撒了香水的信纸给她写信。但我们也渐渐疏远了,我们不再看一样的书,为同样的事情激动,我们一年见面两次,吃吃喝喝,而这就是我们见面内容的全部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数不尽的话题总是嫌时间不够用,而且我们也总是忙于各自的事情,信也断了。

就这样,我失掉了唯一的朋友,和班上的同学也形同陌路,直到毕业,我不清楚全班一共有多少人,和其中的大部分人,我一句话也没有讲过。我独来独往,回到宿舍就将蚊帐一放,一个人坐着。同住的舍友之中,没有像我这样性格阴郁的人,宿舍里每天都很热闹,不是开着电视,就是她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听着她们的谈话内容,我并不感到厌烦。从小我就被教育,大人讲话的时候不可插嘴,她们就像那些大人一样,是和我不相干的圈子里的人,她们热衷的话题离我是很远的,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以为我和她们就像一颗石子和另一些石子,互有棱角,两不相干。但其实,我那孤僻的性情、委琐的形象、邋遢的习惯、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早已招致了她们的反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们几次请求调换我的宿舍,舍监没有答应。于是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翻墙溜出校门之后,她们向院办公室挂了电话。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翻过了四号门的围墙,找了一家网吧用十块钱准备包夜。冬天的网吧,到了凌晨一二点的时候是非常难熬的,又困乏又脚冷,外面传来野狗唁唁的叫声。那天晚上,我缩着肩膀,忍着严寒操控着游戏里的角色,磕睡得要趴下去。但我很快清醒了,没像以前那样苦挨到天亮,因为年级主任找到了我。他拍了拍我的背:“回去睡觉吧,你妈妈来了。”

他说了这句话就走了,并没有将我押送回去。我像来时一样翻过围墙,看到暗色的天幕上,冒着寒气的月牙儿微微地放着光,觉得那光景很美。回到宿舍的时候舍友们还没入睡,她们在黑暗中坐在床上等我。“对不起,但我们很担心,你天天晚上不在。”她们坦言了一切。那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实,但却是几个月来,在晚上睡的第一场觉。

第二天上午我被叫到了院办公室,年级主任披着又肥又厚的长大衣,抱怨:“我昨天一整晚没睡觉,你知道我有多忙吗?从上午开始……”年级主任是从很穷的地方考过来的,喜欢钱,也喜欢讲自己的事情。当时我并没觉得害怕,或者对他有丝毫抱歉,我就像案底在身因而睡不着觉的江洋大盗,最终落网时不是害怕,反是种尘埃落定的痛快。他说:“这次闹得太大了,要是不惊动院长还好——我们几个人,在网吧找了你半个晚上……怎么处理现在还不好说。”他说自己要去补觉,就让母亲将我领走了。

在楼梯上,母亲要求我自己掌嘴。“不这样你是记不住的。直到我让你停下为止。”我深知,和母亲硬扛输的人只会是我,所以心里没怎么犹豫就妥协了,但为了让自己面子上好看,又僵持了几分钟。掌嘴的时候我真的用了比较大的力气,啪啪的声音,清晰得令我感到吃惊。一个路过的男生惊讶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就这样我回了家。我找了一个纸箱,撕毁了让我伤心欲绝的所有小说手稿。尽管它们大部分其实只是涂满了潦草得看不清的字的作业本。我只在上课的时候才写它们,利用手边的作业本,几乎都只有开头,一两页片断描写,几行矫揉造作的句子,或是在周围作上了记号,孤零零地写在纸张上方的主人公的名字,它们通常是由我搜肠刮肚才被最终确定下来的。

从学校回来之后,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理我那些由于太久没有翻看,书脊上落了一层灰的书。我将与学习无关的印刷品都扔掉了,一共装了几麻袋。当我将书架由拥挤变得空空荡荡之后,在最角落的位置发现了那些手稿还有其它东西。现在它们都被扔到纸箱里了,最下面是被从中间撕开的某本漫画,那是母亲在某次盛怒之下撕的,是我最喜爱的漫画家创作的全彩漫画,我一直珍藏着。至于我的“小说”,包括唯一一本完成的武侠小说——写了一整本作业本,结局时我钟爱的主角死了;一篇写在蓝色硬皮笔记本上,现代背景,以“飞针”为线索的保镖题材的爱情故事,它有一个二十几页的“吃松饼”的开头;作风保守的年青女郎为了家族利益嫁给不爱自己的富家少爷,轻易地丢失贞操,其实她是一个暗杀者,未完待续……此外还有暗恋总裁的肥胖秘书,身负血海深仇的江湖落拓少年,等等。

一起被撕掉的还有这些年来——从小学到到现在我收到的所有贺卡和信,和其它纸制物。我曾经以为保留这些东西有特别的意义。从前我是语文课代表,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所有人只想着回家的事,老师关照发下的试卷或者是之前的抄写作业,我统统扣押下来——因为上面有他们写的字。从前我固执地认为什么东西一旦写下来就有了意义,尽管这意义我无法形容。其它的收藏物包括用透明胶带纸贴在墙上的,登着我们自己写的文,自己画的画的手抄报;毕业的时候写满了电话号码和胡言乱语的纪念册;还有不知哪位同学,匆匆用红墨水在纸条上写就的文理不通的歪诗:“一只苍蝇落在雪碧上,掸它的小腿……”

在所有这些纸张里面,有一本高中时期的作文本。当时教我们的,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老师。在她的鼓励下,我为朗诵课作准备,写下了关于《牛虻》的读后感。这是一篇爱尔兰小说,我一边写一边意识到,自己对牛虻蜷缩的身子、痉挛的手臂、脆弱的蓝色眼睛有多喜爱,为什么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呢?在大家面前,我饱含情感地读了牛虻在最后送给琼玛的那首小诗“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我也将自己第一次看到周星驰的电影,因而深受震动的事情写在了本子上。而我最喜爱的,是一篇名为《青春的舞步》的作文,写的是一位少女因为喜爱漫画而备感孤独的故事。当这位少女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回家的时候,我写道:“十二月砭人肌肤的寒雨打在脸上,平安夜苍白的歌声飘满了回家的路”,这样的描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美丽而伤感的。这篇作文得了90分,我在课堂上念的时候声音都在打颤,因为这位少女在学校和家庭的失败以及由此产生的苦恼,半分不差,正是我自己的写照。我觉得自己在念的时候,台下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然而我知道自己写得很好,这是我写得最好、也是最长的一篇作文,远远超过了要求的字数。此后我一直将作文本摆在书房里显眼的位置,盼望母亲能够看一看。两年之后,我快要毕业的前夕,母亲搜查书房里的课外书的时候,发现了这篇文。她说:“你写的是什么东西呀?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快去复习。”虽然恼火,她并没有打我。

我把所有这些废纸片都撕碎了,扔在了那个大纸箱里。它们就像再也不会扑扇翅膀的白蝴蝶,沉到了箱底。本来我是想用火烧掉它们的,这样更彻底、也更浪漫,在我的幻想里,一个人像这样将过去的希望统统斩断是一件罗曼蒂克的事情,尽管不能跟亚瑟一锤敲碎基督的神像相提并论。我希望有一些火苗将我的过去舔食,像一场盛大的吊唁。而事实上,搬到城里之后,我们租住的房子又窄又小,没法像住在农村的时候那样随意。纸箱和那些废纸都被收垃圾的人拿走了,他非常高兴,为他的孙子挑了半天的漫画。母亲看到我关着门,没有过来问话。

寒假过后我又回去上学了,仍然在原来的宿舍,没有人表示异议。为了转运,母亲去寺庙上香,为我奉了一盏长明灯,又在家中设置香案,时时拜磕。针对网瘾,我拿到生活费的方式也有了变化。每个月一号,我会在卡里拿到300块钱,用完了之后向母亲打电话,等她再打300块过来。这个方法卓有成效,付不起网资我几乎不包夜了,我经常在图书馆排上一小时的队,抢计算机室的位子。排不上队的时候我就借书来看,这个学期我从图书馆借的书比以往的三年加起来还要多。我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不买电子产品也不再从小摊上买杂志和点卡了,然而,无论我怎样克制节俭,有一匹凶兽,却怎样也摆脱不了,日日夜夜纠缠着我。那头凶兽,曾在年幼的时候袭击过我,那一次我制服了它,这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它的獠牙已长成,锋利、有力,咬住了我就再不肯松口,一直将我向无底深渊拖拽下去。

我躺在床上等待天亮,等待她们穿衣洗漱,离开宿舍。在等待的时间,我翻来覆去地盘算,怎样才可以靠300块钱的伙食费撑到最久。在完美的计划里,我将只花一块钱、最多两块钱就能对付早餐。而通常现实是这样的:在靠近宿舍楼的新食堂里,我按计划花上一到两块钱,用光面或者粥和干饼将胃填到七八分饱。当我离开的时候,走的是和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我穿越教学楼抵达二食堂,那里有我喜爱的肉松玉米三明治和珍珠奶茶,价格比外面的便宜很多,我总是买了之后边走边吃。对旁边的三食堂,我下定决心不在那里花钱了,只是走进去看一看里面在卖些什么,顺便帮助消化,而我也真的做到了,我真佩服自己。然而,在回宿舍楼的时候,途经楼下的小卖部,出于习惯我无意识地走了进去,在后悔之前坐在那边的饮食区等着她们给我端上一碗加了荷包蛋的面。

出于对早晨破戒一事的后悔,中午通常就不去吃饭了。肚子虽然不饿,过了一点钟,总是想着吃的东西。为了分散注意力,我躺在床上拿出一本书看,半小时过去了,我发现自己还在盯着翻开的那一页。至于那一页写的什么,根本全无概念。再也忍受不了,我拿起钱包走向楼下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塑料袋里装满了饼干、面包、火腿肠、碳酸饮料……所有这些饱腹感强烈的垃圾食品。很快,我有了一张可以和《欢乐英雄》里的王动媲美的床,王动的床像是用油泡过的,十分滑腻随处可以摸出一只鸡腿,而我的床总是纷纷扬扬,饼干屑像雪花一样掉落下来。

晚餐我通常去食堂去得非常早,吃完之后往往天已经黑透了,我就沿着学校的梧桐小径散步。那条路非常的长又没有路灯,走在上面,即使错身而过,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这感觉该是惬意的,我却饱得难受。我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盼着时间快快过去,深夜早点来临。每当有汽车经过,探照灯明亮的灯光打到身上来的时候,就躲到旁边的阴影里去。食堂夜里十点关门,我常常过了九点半才进去,要上一份炒饭或者砂锅。如果那天太晚了来不及了,就在宿舍区的报亭买上一份桶装方便面,再跟卖报的大叔要点热水泡上。当我终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肚子里装了太多的食物,走一步都感到困难,除了睡觉什么也做不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我一个人去上课,带着差不多全新的书,虽然听不懂也不会提前走开,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次点名,上课时我从不回答问题。通常我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无目的地看着对面隔得老远的讲堂上,老师照本宣科的讲课。看不到五分钟我就困了,我总是渴睡,趴在课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做梦,有的梦还挺可怕。有时候醒了,身边坐着的已经换了下一堂课的学生了,我抱着书本离开教室,不会有人阻拦,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有一二门选修的课比较有趣,老师会放电影,考试是类似观后感之类的东西。在一门这样的课上,有位平时素无来往的同学,拜托我帮她写一份书评,正好我读过那本书,稍微查了些资料就写好了。她顺利通过了考试,为示谢意,送了我一包牛肉干。我收下了,觉得受了侮辱,再也没跟她说过话。

我很怕跟母亲打电话,而钱用掉的速度又是超乎我想象的快。有一次,身上只有十几块钱了,为了制止乱用,我将它们全买了单价不到一块钱的最便宜的方便面。尽管恶心,不到三天,我仍然将所有的方便面都吃完了,其中几包是干啃掉的。我又撑了两天,把剩下的调味料也用水冲了吃掉了。我想自己其实不是很饿,身上肉也很多,可脑子不受控制,尽想吃的东西。我在校园里到处乱走,眼睛盯着地上,希望能捡到别人掉了的一两块钱。在图书馆,我盯着别人寄存在柜子里的包,想象包里装着钱和食物,想什么法子才能搞到手呢,每一个寄存的包都夹着牌子,由老师看管,看来别无希望,我离开了。课我也无心去上了,我坐在食堂,盯着人家吃剩的餐盘发呆,看着那些没怎么动过的食物被端走,倒进了泔水桶……直到食堂关门。我甚至考虑跟舍友借钱,但这比向母亲开口更可怕。毫无办法,我走进了熟悉的小卖部,趁着没人注意,以熟谂的技巧将两根火腿肠飞快地塞进了衣服,我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连一滴冷汗都没有流。回到宿舍我狼吞虎咽,一分钟不到就将它们吞了下去。可是不够,我饿得更厉害了。我的肚子就像一个空虚的黑洞,需要一些更实在的东西将它填满。没怎么犹豫,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小卖部,这一次运气不怎么好,在我出门的时候,有人撞了我的胳膊一下,藏在衣服夹层里的面包掉了出来。我眼前金星乱冒,然而十分冷静,没回头看一眼,一溜烟跑回了宿舍。

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平时我不怎么和人闲聊的,和母亲说话也少。和别人时还好,和母亲说话,几乎不带感情。因为我从不和她谈论私事,除了没感情,我真不知还能用什么样的感情来说话。我知道自己讲话有气没力,冷冰冰的,我也放纵自己这样做。但是要钱的时候,尽管我说不出讨好的话,语气却比平时温柔多了。平时我很少称呼母亲的,但要钱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我会先喊上一声“妈”,再问候一下那边的天气。尽管每次要钱之前我都像要赴死似的,精神状态也濒临极限,但每次总能要到钱。我挂断电话,心底涌上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对这种没完没了的事情的厌烦。日子周而复始,我的生活正常多了,出勤率终于达到了毕业要求的底限,挂科的数字也慢慢地少了。至于那家小卖部,没过几天,我就克服了唯恐被认出来的心理,堂而皇之又去采购大批的零食了。

一年过去了,我毕业的事情似乎终于有了眉目。错过了最后一次四级过关的机会,各科学分平均点数也没有达到70,学位证书是与我无望了。高数、线代、统计学之类科目的补考,我也一直没有通过,按期毕业似乎是不太可能了,但那位收受了贿赂的年级主任向母亲保证,只要补考的科目拿到及格分,修满所有的学分,就撤销上次骚乱给我的处分,毕业的事好说。我仍然住在原来的宿舍,舍友们忙忙碌碌,经常一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有的约会去了,有的在准备考研,有的找好了实习单位,已经开始工作了,只有我,没打算过将来的事。我觉得自己对所学专业的了解和刚进校门时一样肤浅,我没考虑过以后要凭所学吃饭,那对我来说太远了。三年多来,我的思维方式仍然像一个高中生,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选择现在就读的专业也只是基于“或许很容易挣钱”这样无知的想法,大学并没有将我改造得世故、成熟,它只是一块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像一块名牌,黏在了我脸上最显眼的地方。近来,我确实发现这块膏药缓解了我的一些遭人诟病的顽疾,我的日子舒服多了。

我貌似检点的行为,让母亲放松了金钱方面的管制。在学校上网尽管便宜,但只能浏览网页,不能打游戏也不能上qq,而且计算机室的开放有时间限制,因此,图书证又被我束之高阁了。我又开始频繁出入网吧,但我不再玩游戏。升级、搞装备、下副本本来就令我厌倦,我的协调能力很差,游戏中的攻城掠地尽管刺激,微操却常常让我手忙脚乱,每天的任务也很烦。虽然在游戏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我从未承认自己上瘾。在内心深处,我是鄙视它的,我深知所有那些华美的装束、炫目的特效只不过是一堆0和1组成的虚拟数据,只消动动手指就能删除,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登陆了一个以应援某些虚拟角色为主题的acg论坛,以此为契机,加入了这个论坛的同人社团。为了迅速打入社团,我根据一两页的角色人物设定,凑了一节限定主题的短文,意外地受到了欢迎。很快我又写了第二节,同样受到了追捧,在众人的赞美声中,我不禁飘飘然了,不假思索地挖了一个又一个坑。写文是比考试还要可怕的事,往往呆坐几个小时也完不成几行字,只要想到就让我痛不欲生,可是真奇怪,一打开电脑,面对空白的文档开始构思的时候,时间往往溜得特别的快。小说的事又在我心中涌起了。说来好笑,以务实和理性自居的我,从来没有过以小说作为人生理想的想法,甚至当年选志愿的时候,第一个被我排除掉的,就是中文系。我记下自己应该做的事——以这样的标准选择了现在所学的专业。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做法很有大人相,完全想不到今后会有重拾小说的一天。

在社团里写的短文,一篇也就是一两千字的样子,三、四个小时就能搞定,为了追求感官刺激,这些短文几乎都是没有情节、没有背景、没有后续发展的片断之作,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小说,只能说是一时的发泄。然而,这样的我靠着卖弄文笔,竟也收获了几份友情。

我的文字被评价为“激烈、刺激”,也有人形容为“有色彩”、“畅快淋漓”。只要发出来,总能收到几个回贴。我打心眼里高兴,一时间,我的境遇竟然如梦似幻起来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总觉得明天也有了盼头。我写得很快,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写成一篇,当然,总是很短。我看了戈达尔的电影《精疲力尽》、无聊与晦涩程度令我大失所望,然而介绍这部电影的影评很好,短小精悍,描写十分迷人。我就想法设法,将我故事的主角塞到这篇影评里去,安排他相似的逃亡生涯、相似的人际交往、相似的死,他在死前交换血淋淋的死亡之吻,是我画蛇添足加上去的,然后他做了一个怪相,说“可恶”,然后才死。这也是和《精疲力尽》一致的。我偶然地发现了一首歌:“我说了一个笑话,引起全世界的人都在哭泣……”上个世纪的乡村音乐,完全不符合我的现代口味。然而我将歌词抄到我的文里,让它成为我的角色所唱的歌。在某个娱乐论坛上,我看了一个搞笑的贴子,忍俊不禁,便搜集图片,又编写串词,将这个贴子改头换面,移植到了我活跃的论坛里,恶搞的对象换成了我正在热衷的那些虚拟角色。我天天如在云端,有时候像以前一样,通宵不睡,也不以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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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带暗黑破坏神世界的黑暗灵魂石来到漫威世界。这是一个全新地狱公主的世界之旅。这是一个融合了诸多影视作品和游戏的漫威世界。s老扑街了,质量可以放心。s群号639,265,715...

可爱过敏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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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九点更新,显示有修改一般都是捉虫自打六岁那年爸爸领回来一个混血小宝贝,宋煜的人生就彻底被这个黏黏糊糊中文都说不好的小家伙缠上了。乐乐小煜哥哥,我同桌今天说他有一个漂亮嫂子,嫂子是什么宋煜他...

穿成年代文里的极品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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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娇娇出门去相亲却惨遭车祸,一朝穿越20世纪,还成了一本文中缠着男主暗害女主,打骂弟妹的极品女配。aaaa  惶恐的她,珍惜生命,远离男女主。aaaa  可为何男主送书,反派给她塞吃的。aa...

大明:老朱,咱说好的不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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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大明朝,开启签到系统。身怀利器,苏璟却只想做个富家翁。不成想,老朱对商人实在太好了。随随便便就成了当地的首富。这一天,老朱微服私访偶遇苏璟。老朱你觉得当今天子怎么样?苏璟不太行,有点那啥?…老朱无奸不商,商人逐利就该压制!苏璟是是是,大明朝的税都从农民手里收过来,压制的不错。…老朱天子百战夺得天下,宗亲受点供养不过分吧。苏璟不过分不过分,当猪养都不过分,不就是掏空国库,有啥?…老朱你给我出来!老子不削死你!苏璟说好的随便聊,你咋还带急眼呢!...

当我穿成那些被渣的巨佬后[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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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编编商量,本文于2019年10月26日周六入v,感谢大家的陪伴,也请以后继续支持,么么哒。陆珩第二部,第一部路指专栏反逆袭法则快穿作为法修第一人,陆珩是在修真界横行千年而无人敢惹的活祖宗。可当他来到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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