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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第1页）

花旦唱小生

（一）家

在很小的时候，子玉就觉得自己是个心肠很坏的人，因为她谁也不爱，谁也不亲近。

她从小和五个男儿弟兄、一个奶奶生活。年龄最长的，是亲大哥子冲。老二是大叔的长子财升堂哥，脾气最耐，发起怒来却也最暴戾。子玉是老三。往后边排，就是大叔的次子文升堂弟，家族里读书最聪明的懒汉。接着是最讨乖的子勇亲弟。最后才是小叔的独子粟裕，一个最仗势横行的小公子。

至少有18年，子玉和他们是完全连在一条线上的，这其中，她吃过不少亏。她要是个男儿身，什么事就都和谐了。可她偏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公平”让她受了18年的闷气。对了，她还有一个极其极其会过日子的奶奶，指的是节俭这一方面。五张嘴的饭量菜量，全凭着抢夺的速度，因为除了基本的正餐外，不会再有别的东西吃了。水果、甜点、小零食，都是很奢侈的东西。

这18年，他们住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五楼，刚好跳出围墙的阴暗。她的房间是阳面，靠近巷路，围墙后是县里最严中学的后操场，子玉以前读过那所学校，听说原来是一座埋了坟冢的小山坡。

她有时会在床上听到窗外呜呜的风叫，心里一惊一颤的，那些都是破了风水的鬼魂，飞到窗台来上吊，黑色的影子在玻璃上左右摇晃。晾衣架的铁丝悠悠地敲击防盗网，发出木鱼的声音，谁在给谁的灵魂超度呢？子玉在被子里快要窒息了，可第二天还是照样醒了过来。

奶奶刘英也在阳面的房间住，带着粟裕。老人家房间的窗户同子玉的是通着的，都在一个防盗网里，小时候玩捉迷藏和被追打的时候，子玉和弟兄们都会一个敏捷蹿进防盗网里，从另一个房间逃出来。为此挨过不少骂，在子玉眼里，奶奶是顶心疼东西的老婆子，他们六人，加上防盗网，都是些东西。但坏事还是照常的做了许多年。

穿过客厅，再路过一张长方木饭桌，就径直走进了阴面的房间——四个弟兄的房间。

四弟兄房间的床最大，硬板床，铺了竹席。夏天热些，会有两人打地铺，冬天阴冷，四个猴瘦的男孩刚好取一窝暖。子玉也是精瘦的，但她会穿着棉衣睡觉，穿着棉衣起床。

子玉一直觉得四弟兄的房间是很有趣的。

墙上有一块小黑板，子勇在上幼稚园的时候，子玉便喜欢和弟弟玩教书游戏。她很尽职地做一位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算数，教弟弟听进去，还要求他在本子上写作业。子勇耐耐心心倒能认真地完成小老师给的任务。后来子勇上了小学，就很不稀罕子玉的话了，他不要学习，和哥哥们聊天追打才像男孩子该做的事。教师在子勇的心里，不会永远那么神圣。

除了黑板，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大都是大哥子冲读初中的时候买回来的。他有一个电路板，几根有颜色的电线错落交织在一起，子冲能把不同的线搭在不同的点上，小灯泡就一个个亮了。他还有一台复读机，一只mp3，一堆磁带，一些透明的小玻璃瓶，一盒水画颜料，四书笔砚，几本中华五千年。除了那几本薄薄的中华五千年，其他的，子玉和三个弟兄都通通底底地捣弄过，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他们那几本中华五千年也很值得捣弄。

他们捣弄坏了几次，就被大哥修了几次。大哥每天一回到家看到自己学习工具的情况，应当是十分生气的。可现在子玉回忆起来，却没有大哥发怒打人的印象。

这房间还有深刻的地方，外人一进房间就会发现。闻闻，一股扑面而来令人生呕的猪屎味儿。他们可没有在房间养一只可爱的小猪，而是房子的后边，挨着一间养猪圈，从底下黑瓦屋檐里渗出时浓时淡的猪味儿。有时还能听上他们“哄哼哄哼”的几声刨地声。不过四兄弟打小住里边，已能有选择性地失去嗅觉了。

（二）紫科

子玉后来回忆起来，童年的趣事倒是历历在目。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把痛苦也记得很深，确切来说，是很多委屈。除了一个一块钱的芭比娃娃，女孩子该有的，她几乎都没有。要是家里是五个女孩，一个男孩会是怎样呢？或许奶奶就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公平”给她们买一些东西。子玉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许多粉嫩的、梦幻的甜，在她心里头啧巴着。

她五年级有过一个好朋友，叫紫科。

紫科似乎是为了变成和她名字一样相符的人而努力的。她名字里带紫，她便喜欢紫。她的房间里全是紫色，紫色的丝绸床单和被绒，摸上去真是光滑；紫色的窗帘，绣着大朵的芙蓉，子玉却一直觉得碎碎的小花会更适合紫科一些；衣柜书柜的楞边也是紫色的，玩绒玩具、书包、鞋子、衣服，全是紫色的。她和工作稳定的爸妈生活在一起，有太多选择的权力。

子玉忍不住。在紫科家，总忍不住多摸摸，多看看。

紫科的爸妈很有礼节，热情地请她吃茶。子玉却不是很懂礼数。刚去紫科家做客的时候，子玉怕生，在茶几前生硬地坐着，看着一桌子的果子，强咽下口水。等他们进了卧室，她便伸手去抓东西往嘴里塞，快速地咀嚼，咽下去，最后拍拍嘴巴边的渣子。到后来，她甚至学会了把东西偷偷装一些到口袋里。

和紫科相处得不分彼此后，赶上紫科的爸妈不在家，一进门，不用紫科请子玉，她就自己吃起茶几上摆放好的水果零食了。以前，紫科会很大方的叫子玉吃，但是，子玉吃得太过了，她有时会一不小心把紫科最爱吃的几包巧克力豆吃完。紫科第一次感受到被抢食的滋味了，这是她一个有着很多选择权的独生女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紫科依然是大方的模样，这是她的父母教给她的礼数，紫科学得很好。在行动上，紫科慢慢疏远了子玉，也不再邀请她去她家。紫科怕孤单，却不缺子玉这一个朋友，她有选择权嘛，她可以选择带别的伙伴回家陪她。她总是人缘这么好。但子玉不能，她家里都是来房间捣乱的男孩子，她的家里也没有好吃的，更没有女孩子爱玩的。子玉能察觉到，紫科对她的疏远，虽然她们在学校还是照常地玩耍。

“子玉，紫科说你没教养。老喜欢吃他们家的东西，把她的东西都给吃完了。”子玉和美美走在回家的路上，话锋突然转到这里。子玉的脸给这句话猛扎了一下，红色的血全涌上她的脸颊。

“她……她真的这么说的吗？”美美最近和紫科走得很近，子玉明明知道那些话是真的，况且子玉自己也知根。

“这个…呃…没事的啦子玉，她说她还是会理你的。我觉得吃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嘛。”是子玉向美美提出她最近的疑惑的，美美只是把紫科私底下告诉她的转述给子玉罢了。

“嗯，我确实…不过她可以早跟我提出来嘛，嘻嘻，现在这样多不好意思。”子玉侧过头去，朝美美故作轻松地笑笑，美美也转过来了，一张小巧的脸儿长满了雀斑，是遗传性的，大大的笑绽放在她的脸上。

不久，她们就分道回家。

子玉低着头，脚下踢着一颗小石子走着。苦闷全在她的帆布鞋前，被踢来踢去。子玉有点儿恨紫科了，她原本是那么崇敬紫科。

紫科在班上学习好，人长得可爱秀气，讨得同学老师的喜欢。可贵的是，她喜欢紫色。有同学在班上说，喜欢紫色的人是很高雅的，紫色代表高雅。子玉马上对那个同学说，紫科，紫科喜欢紫色！紫科在一旁笑了，她不说话，眼里却闪出得意的光芒。

紫科就像个小天使，总是一副热心肠，小菩萨的模样。下雨天，她会拉几个没家长接的同学上车，子玉常常是其中一个。紫科的爸爸很会聊天，他把每个紫科的同学都一一送到家门口，走的时候脸上一点儿麻烦意都没有，使人觉得紫科的爸爸很公平地爱每一个“小女儿”。紫科这一路，也格外兴致洋洋。

子玉的学习不是很好，数学是最差的，紫科于是又发动她的热心肠，主动走过来教子玉做作业，但除了最后一道题目，她往往留起来和美美私下讨论。紫科几乎不会当面指责别人，总是把自己的东西跟别人分享，围着她转的人从来不会少。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紫科，在背后却忍不住指责她子玉了。

子玉用力地踢了一脚，她咬着牙倒吸了口气，脚指甲传来一阵刺痛，直勾勾地通到子玉的眼睛里。一滴，两滴，三滴……粉色的布鞋染上了一片又一片的灰色。她只有在奶奶给她买一双十六块钱的布鞋时才有选择的权利，她喜欢粉色。而紫科呢？她嫉妒她，现在真是嫉妒她。子玉的眼泪更无忌肆地流下来了。紫科她知道和五个弟兄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知道她和弟兄们的爸妈不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

（三）财升

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财升堂哥掌握着遥控器，和弟弟们坐成一排，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挑电视频道。

“财升，那个吧，那个吧，打陀螺的！”子勇兴奋地指着跳到眼前的频道。除去年幼的粟裕，他们五兄弟每人都用省下的早餐钱买了陀螺，家里的瓷板上已经刮了好几道黑痕。

“先看一下别的吧。”财升堂哥继续摁切换键。

“这个，这个，赛车的！”文升堂弟大声地叫了起来。

“嗯，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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