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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按品盛装打扮,大步走进殿内,见了我,就要屈身行礼。“见过娘娘——”
我连忙起身扶住她,“娘切莫多礼,这里并没有外人,无需拘泥礼节。”说着侧身让座,“娘,请上坐。”
我命浅儿奉茶,一边将桌上酒壶推远一些,向母亲笑道:“娘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女儿?”
入宫这么多年,母亲并不经常来看我。除了每年新年时按例入宫道贺,我们能短暂交谈片刻之外,就是当母亲诞辰,我派人前往府中拜寿送礼,母亲之后会找一日进宫来向我谢恩——这也是礼法规定的事情,我已身为湘东王妃,名义上已是她的主子,她即使本人不能前来亲谢,父亲也自会下朝后绕到文思殿外代为谢恩道费心。
不过,我和娘家的联系并不紧密。我不受皇上所喜的事,京城几乎无人不晓。这种情形下,父亲手握兵权,也深恐皇上迁怒,动辄得咎;更担心若是太过频繁探视我,会招来勾结皇族中人、图谋不轨的嫌疑。
所以我与父母来往极少,偶尔有书信往还,也不过是他们要我体谅他们立场为难,自己一人在宫中要多多诵经礼佛、尽量讨皇上的欢心,也许这种局面终有改观的一日。但我却厌恨佞佛,更对讨得皇上欢心不抱任何期望——也许其实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碍于面子要作如此表示;与其说是关怀我的境况,不如说是借机讨好皇上。
这宫里哪有什么秘密?早上一封信送进来,不到中午,皇上一定已知晓其中内容。自然会有人向他通报,毕竟他得来这天下的手段,说穿了不过就是谋叛;他自然多所警惕,防备此事重演——
母亲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拿起案上茶杯啜了一口,才道:“昭佩,娘也是许久未曾来探你,心里着实想念得紧!这阵子又听说你将随王爷启程前往荆州赴任,恐怕以后分隔两地,更是相见无期,才赶着来看一看你……”
我闻言心里不由得柔软许多,暗忖自己先前多心,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将我一人孤零零丢在这深宫重院中,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已到春季,萧绎大约不日就要择期赴任,母亲一定是舍不得我,才会今日突然前来探望。
“娘,虽然这么多年来女儿不孝,未曾承欢膝下,但血浓于水,现在远行在即,心里也颇为不舍……”我轻轻道,眼里居然湿了。
母亲笑了一笑,视线却四下扫了一周,忽然靠近我,低声问道:“昭佩,怎么不见王爷最近新娶的侧妃?”
我一怔,轻描淡写道:“娘说的是那个穆凤栖?她的居所在偏殿,本来就不在这里,自然看不见。”
母亲皱眉,看了看我桌上那几个酒壶,视线又飘向殿外,叹了一口气。“话虽这样说,但难道……她不曾每日来向你请安?就是寻常人家的侧室,也不曾有这般没规矩的!还不是要日日小心侍奉正室夫人,恭谨贤淑端庄自持,不敢有一丝轻慢?”
我闻言,倒真是有几分惊讶了,觉得母亲此言未免天真。“每日请安是有的,但也没有整天跟在我身旁侍奉这样郑重其事。毕竟宫中不比外边寻常百姓家,何况我也不喜欢整日看见她在我面前,现在这样,我也正好落得清静。”
母亲骇然,一把紧抓住我手。“昭佩!瞧你这是什么话?如今你可不比从前,王爷身边有了别人,再加上这个穆凤栖据说深得陛下喜爱,你自己倘若还不留心,仔细你的地位早晚要被她取而代之!”
我心头一震,此时才隐隐发觉母亲今日来意非比寻常。“取而代之?穆凤栖她……竟然会有这种机会,要将我的地位完全夺取?”
母亲见我终于听进了她的话,更加向我这边靠了靠,贴近我耳畔低声道:“那是自然!穆家虽也是京中仕族,哪里比得过我们徐氏一门世代簪缨?如今既然有了这种机会向上爬,怎肯轻易放过?何况你素为陛下不喜,你爹在陛下面前已是处处谨慎自持、诸般为难,自然也不比从前的意气风光!”
她停顿了一下,迫视着我的双眼,摇头长叹道:“昭佩呵昭佩,倘若你不能在宫中助你爹一臂之力的话,至少……也不要害他落到现下这般谨小慎微,深恐动辄得咎的尴尬地步吧!”
我的心一沉,手足倏然变得冰凉。
原来,母亲今日不是来与我话别的,却是来向我面授机宜的!原来,母亲不是为着牵挂我而来的,却是来责备我无用,不能为父亲在朝中前途升迁助力的!原来……母亲不是因为爱我而来的,却是……来告诉我,我已经变得全无价值;若自己再不经心,便即将被这整个世界,被我的父母、我的夫君一道遗弃!
我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凄凉,透窗而去,惊起檐前栖息的鸟雀。我忽尔右手握拳,在茶几上重重一击,陡然站起身来,冷冷说道:“很好,我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可叹我时乖命蹇,无能为家族父兄挣得大好前程!如今那穆凤栖挟吉兆而来,我在宫中大势已去……”
泪水浮上了我的眼中。我突然双膝一弯,跪在母亲面前,肃容拜了三拜,冷声道:“昭佩命中注定,要一生坎坷无成;劳烦家中高堂为我担忧,更牵累父亲前途堪虑,昭佩纵万死,也不能辞其咎!此去荆州山长水远,前途险恶,昭佩不敢再让父母为我劳心;求爹娘今后善自珍重,女儿……就此拜别!”
母亲见我如此,也不禁大惊失色,死死瞪着我,半晌仿佛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忽然泪下。
“昭佩,娘虽是对你求全责备,却也没有怨怪你无能的意思,你……又何必如此?”
我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目光却没有看向母亲,声音平板,没有一丝高低起伏。
“昭佩不敢。只是……骨肉生分,前途茫茫,心内……已如死别!”
母亲闻言呜咽,对我泫然泣道:“昭佩!爹娘也并非如此狠心之人,你这样说,是要狠心编派爹娘的无情无义么?朝中何其复杂,互相争斗倾轧层出不穷,如临深渊,稍有不慎,即会行差踏错!爹娘无能,无力自保,又如何能够回护于你?本盼望你和爹娘骨肉一条心,在这后宫中好好筹划一番,虽不能就此一步登天,也可保全家平安富贵!谁知你竟如此死心眼呵!这样清高,怕是早晚也难免吃亏了……”
我淡淡一笑,重复道:“清高?我,清高么?”不待母亲回答,我便自顾自又说了下去。
“算了,如今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不由想起太子萧统那日曾吟过的《归去来兮辞》里的句子。“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笑那陶潜又怎能得知,鸟倦飞如何能够还归?它已飞去太远,再也找不到归来的路;鸟倦飞……也只能坠落尘埃,粉身碎骨罢了!”
母亲一凛。我不再多言,轻道:“浅儿,为我送夫人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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