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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芬道:“可是我算着,他也该来信了。我还要等他的信来,给他写回信呢。”世良皱了眉道:“好孩子!你给我照应照应买卖吧。我头痛得要裂开来了,想睡一场觉。”
菊芬道:“你若是不舒服,只管睡罢!我准可以和你照顾店面。”世良的心里,这时如火焚一般,掩上了房门,自己又伸手到怀里去掏那信。一想到菊芬在外面,又中止掏出来了。只是口里说病,身上的病,也就真个来了。头涨得昏昏的,实在有些坐不住,于是摸到床上,躺了下去。
坐着的时候,心绪本来就很乱的,现在躺了下来,心绪就更乱了。只是在床上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条。好在店面子里的买卖,已经托菊芬照顾了,也不要紧,索性放大了胆,安然大睡。由下午睡到黄昏,并不将房门打开。
秋天里的长脚蚊子,正自厉害;趁着屋子里漆漆黑的,成群地向屋子里轰了进来。周世良在床上躺着,依然不动,半天的工夫,将扇子在暗中扑扑地拍上几下。
倪洪氏随着送了一盏灯,在房门口放着,又点了一根大蚊烟,叫菊芬送了进来。她却站在房门外问道:“周老板!你身体怎样子不舒服?屋子里沉闷得很,不出来凉爽凉爽吗?”世良一想,人家相待太好了,自己怎样好让人家听着失意的消息,而且让人家着急,于是勉强地哼着走了出来,抱就两只拳头,连连地向倪洪氏拱着手道:“又要劳累你娘儿两个。不要紧的,我不过心里烦闷得很,好好地睡上一觉,病也就好了。”
倪洪氏笑道:“我猜着,你又是想你的儿子吧?不是我事后埋怨你,现在也没有三考中状元了,你又何必把孩子天远地远的,送到北平去读书?安庆有这些学堂,哪一个学堂里不能读书。若说在这里读书,读不出好处来,难道说这城里的学堂,都是无用的吗?若是无用的,为什么又有许多人进去读书呢?”她这一篇话,不过也是譬喻说的,可是周世良听了,好像是她已经知道了冯子云来信这件事了。犹豫了许久,就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呢,我也很后悔的。”
他这句话,说得有音无字,倪洪氏却也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不过他那意思,是赞成自己的话,这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便又笑道:“我是房门里头的人,知道什么?我的话是瞎说的,你瞧着应当怎么样子办,还是怎么样子去办罢。”她这样的说了一句体贴的话,世良心里就越发地难受了。叹了一口气道:“人没有前后眼,我也高兴得太过分了。”
第十九回服敌挟郎来高宣约指(4)
倪洪氏在灯光下,见他脸上的皱纹中间,透露着苍白的颜色,便道:“周老板!你真是病了。你就躺着罢!我去和你熬一点稀饭来吃。”世良倒不是要躺着,只是心绪太乱,连话都不愿说,就摸着进房去了。在床上躺下,心里就那样幻想着:这个时候,计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双双地住在公寓里;当然,那银光灿烂的电灯,照着一双红男绿女,在那里笑嘻嘻地。
他心里如此幻想,那个幻象,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现了;只见计春穿了一身的绸衣,挽了令仪的手,在一片白玉阶上,一步一步地并肩着;虽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却是睬也不睬;自己心里正是气愤不过,却见倪洪氏,哭得泪人儿似的,由身后追了上来,指着计春大骂;世良恨儿子,又心疼儿子,急得无话可说,只是乱咳嗽了一阵。
倪洪氏到底是可怜老年人,走过来搀扶了他道:“周老板!周老板!你怎么样了?”世良抬起头来睁眼一看,原来还是在自己卧室里。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里。桌上正放着两碟菜,一瓦罐子稀饭呢。
倪洪氏道:“周老板!你在做梦吧?我看到你脸上,急成了满脸的皱纹,嘴只管动,说不出话来。”世良点点头道:“不错的!我梦见和孩子在游北平城里的皇宫呢。”倪洪氏笑道:“游皇宫是快活事呀,为什么梦里只管着急呢?”世良摇了两摇头道:“这个我也就说不清了。”
说时,见菊芬伸出一双白净的手臂,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木勺子由罐子里舀到碗里来,却是一点一滴,也不曾倾泼,将一双毛竹筷子,用挂钩上的白布擦抹干净了,架了在碗上,响都不曾重响一下。再看她的脸,苹果一般的两腮上,配了两个漆黑的眼珠。心想: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哪一些配不过计春呢?偏是这孩子,人大心大,又变了心了。
倪洪氏笑道:“你吃稀饭呀!为什么老看了你儿媳妇?”世良笑道:“菊芬这孩子,越发能干了。虽然儿子不在身边,有这个孩子在眼前转转,我心里就宽畅得多了。”说着这话,也就坐到桌子边,扶起筷子来,慢慢地吃着稀饭。但是心里已经是如火烧一般,哪里还分得出来什么滋味,更也不晓得什么叫做饥饿,勉强扒了几口,实在是无味,就放下筷子来了。
那菊芬见世良夸奖她伶俐,更是特别讨好,立刻备了一把热手巾来,让世良揩脸,然后帮着母亲,将碗筷收拾去了。世良见她母女如此周到,越觉得儿子对于倪家这头婚事,那是千万抛开不得的。屋子里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把那封信又从怀里掏了出来,躺在床上,远远地就着灯光,将那信再反复地看了几遍。不看则已,越看就越出毛病,而且又怕这信让菊芬看到了,更会惹出是非来,因之看过了信之后,依然放到口袋里面去。这手按了口袋,自己沉沉地想着:假使这封信,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那就是两条人命。他这个猜想,不料又成了事实。
不多一会,倪洪氏一路嚷了进来道:“好老头子!你儿子,嫌贫爱富,娶了有钱的小姐,你怎么把信隐瞒起来?你非把那信拿出来不可!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两个。”说时,就伸手来抢那信。世良一把捏住,死也不放。挣扎着出了一身大汗,睁开眼来一看,又是一场梦。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早,梦也特别多。一直到鸡叫了,起来磨豆腐了,才把梦来做完。次日一天,都没有精神,只是称病,坐在店房里发闷。可是表面上发闷,心里在那里想着:儿子惹了这样一场是非,怎么办呢?他坐不稳,便到街心里站站。站了一会,心想:应当赶快想法子才是;怎能够这样清闲,倒在这里闲望?于是掉转身向店房里走。
他并不晓得东西南北,一直走到灶门口来,灶门口直放着一根扁担,一眼看到,心想该挑江水去了,到江边看看,散散闷罢。于是拖了一根扁担,就向江边走来;一直走到江岸边,下了石阶,到江里汲水。啊?原来拖的是一根光扁担,不曾带有水桶呢。来挑水的人,竟不曾带得水桶,这真是一桩笑话了。还好,身边没有第二个人,赶快拖了扁担,走上江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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