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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经得起这么一个折腾,呵呵呵呵。”他笑着,斑白的华发,亲和的面容,那层深深的褶纹虽将那双明睿的双眼给遮却,但那一瞬,看在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潇洒不尽之意。是爽利,是旷达,是豪迈!仅仅一记跃马,仅仅一记抬眸,亦仅仅是那一笑,那种曾经豪气干云的气势便不自觉地挥洒其间,耀人双目。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霁还是老了,行马不过半个时辰,他已颇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劝说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骄阳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马。步履已微有些蹒跚,身形亦有些龙钟,不复当年!他举目向四下里这群年轻的生命一一看着,一种深刻的叹息隐在胸间。他……真的老了。那么,她呢?
近五十年呵!当年的风采是否依旧?尤记得浅浅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岁月,谁能真的忘记?她只怕也不能。
车仗在官道上辘辘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乌州。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回避什么了。她会在哪里,这从来不是个难题。便是真找不着,只要守在那青岗峰上也总等得到她。
宣霁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云罗。淡清的色泽,清澈而恬静,一如当年的人。他将茶盏轻轻在边一搁,车马仍在行进着,那茶盏便轻轻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混着车轴毂毂的响声,回忆便这么衍开。
他记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韵悠然。有时候看着她这么着理着茶道,手稳,心静,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也是个如此刚烈,有时甚而冲动的人。但那茶确实滋味清醇,连鲜于将军都时常称赞,直至走后,依旧怀念不已。
说起来,自己对茶的嗜好还是给她带出来的。然而在初见之时,他却无缘尝到她的好茶,足以让他侧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隽秀的行书。隽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处锐意迸现,锋芒处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内容,拟得聪明而持重。
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熟谙于军务、老练于政事的文书,然而却居然是个小丫头。乍然的惊愕与警戒让他对她印象极深,这丫头藏而不露,不是个易与之辈。
六爷的意思也是这个么?记得当时他便向六爷询问,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与疑惑让他明白,六爷显然也是惊讶的。
后来,再后来,许多细节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大抵他们相熟是在过了年之后吧?是了,她真正重用于六爷的军务,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剑之后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机会较深地接触她。
那时候,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男儿重义,她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居然也能为朋友、为姐妹做到这个地步。以身代死,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之后不悔的付出确是让他真的感佩万分。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为着当初先爷留下的话,也为着“七星”这个名号,更为着她不同寻常的智谋独蕴,他百般试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她是否还依然能对六爷付出忠心?
她或者是有回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却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愿意交付忠心,坦荡无伪。
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子,看着她最初那双清流恬适的双目,若说没半点心动实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别说六爷对她有情。
宣霁重又端起茶盏,轻掀茶盖,嗅着那屡屡清香,眼微微闭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车壁上。
茶香屡屡,他轻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毡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轻时便承不住冻,现在老了,更是不行,一凉,双腿就开始痛了。
记忆里,好像那人也是极怕冷的,在平定东南的时候,她还时常想着法儿讹他的暖炉去使哩!
东南!想起东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说一切在开始都已注定,那东南一行便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晴峰的重见,那时的她已不成人形,双目中掩盖不去的悲凉与疲倦,让他黯然。许多话临到口,却又无法吐出。那种伤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镂在了她的意气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谋划策时所展现的灿亮与锐意。现在的她只要一关及虞靖的事,便会神情紧张,那种隐忍,相信六爷看得更为真真切切。
这种脆弱的维持直至虞靖的死……
气息突然之间有些不畅起来,宣霁不禁咳了几声,家童连忙过来帮他顺气。然而他却挥了挥手,皱着眉忍下。
那一天清晨,他刚由邱御幸这儿被救回,入了行辕,却在六爷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爷的亲舅,‘七星’的师傅。
一阵沉默,直到哨卒来报,“军事已回师。”他看到六爷扫过来的眼神,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那不是“琼饮”,呛辣的酒液灌入腹内,继之而起的是喉咙口的干燥。
他抬眸,令人满意地挂上往日的笑脸,令自己也惊讶地说出一个请求,“六爷,宣霁实在饿极了,可否先赏顿饭吃?”
六爷笑了,连水先生亦是唇角轻掀地朝自己看了几眼。于是,在她入帐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心中忽然有些不愤,全军的人似乎都为了她能一展笑颜,然而死去的那个呢?他只能将这些忽然生出的,连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愤淹在满案的食物里。
事后,他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是在迁怒。那个计策他也参与了谋划,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个双十芳龄的女子却芳华永逝了,带着她的功勋,带着她的不甘,带着她的心伤。同时,也带走了那人最后一点期盼。
犹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酒葫芦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个将满腹的雄心与才华俱掩埋在一抔黄土中的女中丈夫。
然而,清冷寂静的月下,那坟前已立着一抹孓然的身影,单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么静静地立着,夜里山间的凉气依然侵肤,而她只是寂寂地看着碑,一直站到天明。
那一晚,他不知着了什么魔,也不上前劝阻,也无法离开,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丛灌木丛里躲了多久。而远处,他瞧见另一侧花木的阴蔽处,还立着另一条身影,清拔而沉静,默然无声,就如同儒辉的叹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头的死结,让人恼恨却无奈。
血洗丰岗!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忽然明白到六爷、水先生、乃至全军的兵卒,为何尽着力想着法儿地要让她展颜了。原来,他没见到的她,竟也有着绝决到残酷的心境。
六爷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斩杀了五万丰岗的兵卒,亦还是怒他自己根本无法宽释她心中伤痛?
然后,她离开了东南的战局,回去打她另一场凶险万分的仗。或许预料到了她的胜负,然而他却没料到她竟然就那么离开了,一别就是两年多。再重逢,谌鹊不在,儒辉不在,世事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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