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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竟一语成谶,没过几日,应伯爵他娘便撒手人寰。他爹受不了这接连的打击,半夜投河也没了。应家两兄弟一个十四,一个才九岁,从此便成了孤儿。应大倒是个刚强能干的孩子,靠在庄上给人当长工养活弟弟,还供他上学堂念书,指望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改变命运。天不随人愿,不出两年,求财心切的应大又被人贩子骗走,这一走就是七年,回来时满面风霜,说是在山西被关在山里当苦力,拼死才逃了出来。
那几年应伯爵失了生计,只能靠街坊邻里零星接济度日。人都叫他“应花子”,只因他确实曾在街上讨生活。不过应伯爵同别的小叫花子大不一样,他从不哭穷扮可怜,见谁都是一张笑脸,满口俏皮话,惯会逗人开心。长到十几岁,更是出落得剑眉星目、俊采英拔,十分招人喜欢,因而那些大户人家的纨绔公子都愿意带他一起玩儿。
西门达还在世时,应伯爵心里憋着一口气,哪怕饿得走不动路,都不肯再靠近西门府门前一步,甚至连西门庆娘亲的葬礼都没参加。西门庆那时已经懂事,他同他娘一样,暗自恼恨他爹自私吝啬,总觉得是他爹见死不救,害应家两兄弟成了孤儿。西门庆怀揣着内疚,那几年每每与应伯爵在街上撞见了,也不敢再与他亲近。
直到西门达暴毙身亡,才成年不久的西门庆亲手操办了丧礼。七七四十九天后,灵堂该撤下挽布了。西门庆遣散众人,独自一人拉着堂上最后一尺白绢发呆。应伯爵却意外现身,还带了几刀纸钱,用火盆里的星点余烬,最后为亡人烧送了一回。
“当年我爹发丧之时,我哥同我只披着斩衰,便草草送了他。”应伯爵凄然苦笑,“天可怜见,我家从前可是开绸缎铺的,那时竟连三尺白布都凑不上。”
西门庆闻言放声嚎啕,两人抱头痛哭,终于前嫌尽释,又做回异姓兄弟。
第15章近来应二哥突然变了
此后西门庆作为独子,继承了生药铺。他读书不行,做买卖却十分精明强干,加之人长得英俊伟岸,一双桃花眼目挑心招,没有哪个姑娘家不上钩的。旁人娶妻娶贤,他却娶“钱”,娶妻纳妾都瞄着资财丰厚的女子,靠着婚姻迅速积累了大量本钱。生药铺在他手上,没几年时间就扩了铺面,生意也拓展到丝绸、珠宝、木材甚至盐运、瓷器,很快成了清河县最年轻的大财主。
西门庆对他父亲的抠嗦作风深恶痛绝,他认为老爷子奔忙一辈子也只能开家小药铺,就是因为目光短浅、总贪些蝇头小利。要做大事,就得先使大钱;会花钱,才能挣钱,所以他从不吝惜人情支出,舍得花大把大把的银钱,与县中、省里各级官吏来往奉承,人脉直达京师。
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班兄弟都是为着他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才聚在他身边,但他不在乎。花些小钱养着这些帮闲,走到哪里都有一大帮人捧着、簇拥着,这声势能为他带来更大的名望与财富,委实不亏。
可应伯爵与别的帮闲又不一样。西门庆对他有求必应、言听计从,有时西门庆驴脾气上来,任谁说甚么都不管用,可只要应伯爵来了,谈笑间就能把他的毛捋顺了。同样是结义兄弟,常峙节想问西门庆借些银两开小买卖,还得先拉上应伯爵才敢开口。
清河县上下人人皆知,应伯爵是西门大官人眼里的香饽饽、身边的大红人,可只有西门庆知晓,应伯爵对他有几分真假。
那日在西门达灵堂上,西门庆就看出,应伯爵那几刀纸并不是为西门达烧送,而是为他自己的爹娘。只因西门达小气爱财、袖手旁观,曾一个碗里吃喝、一条炕上打滚的两人,人生从此走上不同的岔路。此后西门庆的日子如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应伯爵却断送了前程,受尽艰苦屈辱。西门庆常想,倘若他是应二哥,他必定心怀怨怼,恨不能亲眼见着西门府家破人亡、一把火烧干净才好。
应伯爵拉着他花天酒地、胡吃海喝,在各个勾栏瓦肆间流连忘返,不要命似的恣情纵欲,有时连西门庆自己都觉得空虚疲累了,应伯爵却一味在旁煽惑,不让他有片刻停歇。
应伯爵一张好嘴舌灿莲花,总能把西门庆吹得飘飘然忘乎所以。那时兄弟十人结拜,应伯爵明明最为年长,却非说“兄弟结义论财不论齿”,硬要拜西门庆做大哥,自己甘居第二,从此“哥”长“哥”短,愈发捧得高了。
古语有云,成由勤俭破由奢。又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经文上说,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他这样卖力挑唆,西门庆何尝看不出他揣的心思。可西门庆并不介意,也无意戳穿。
那些年无数次形同陌路的擦肩,多少回欲言又止的愧疚,是西门庆年少时挥之不去的伤痛与执念。只要应伯爵回来找他,只要他应二哥还愿意哄着他,出于甚么样的动机、为着甚么样的目的,根本就不重要,他全不在乎。
然而近来应二哥突然变了。西门庆仔细回忆,不知从何时起,应二哥竟改弦更张,不再劝他吃酒、不撺掇他去猎艳,甚至操心他“着了风,要得头疼病”,嫌他吃得油腻,怕他积食上火,还上门责骂潘金莲勾引摆布他,也不再一味伏低做小惯着他。他眼前浮现出应伯爵一脸严肃地叫他“静待片刻”、不要自渎的模样,憋不住“扑哧”笑了。
玳安儿“吁”的一声带住缰绳,马车停在西门府门前。
平安儿迎出来接西门庆下车,小心问道:“爹来了?今儿上哪房歇?”西门庆脸上笑容未褪,背着手边往里走边说:“上你六娘房里看看官哥儿。”
平安儿躬身绕到他身前,打着灯笼引他往李瓶儿那屋走。刚进门,外间地下睡着的绣春起来了,她压低声音道:“爹怎的这时候才来?官哥儿闹觉,哭了半宿,娘才睡下,这会子奶子还抱着不敢放哩。”
西门庆披星戴月惯了,这时才想起来此刻都过了三更,确实不便打搅她娘俩,于是又叫平安儿提灯掉头,回书房去了。
玳安儿正在书房门外抄着手候着,似乎早料到西门庆要来。平安儿走到他身旁,腰上挨了他一下:“几时了还带爹上后头去?平白叫爹跑一趟,热身子着了风,可害头疼病!”说完两人胳膊肘儿顶胳膊肘儿,挤眉弄眼嬉笑起来。
西门庆刚迈进门,听见他两个坏笑着学应伯爵的话,转身揪住玳安儿衣领子,把他拽到身前:“怪狗才,当着我面就敢编排你应二叔!”说着作势要捶他。
玳安儿缩着脖子推挡,一面咧着嘴嚷道:“哎呦!哎呦!爹饶了我!哪还用编排?咱都瞧见了……您两个,在榻上,抱着滚哩!”
西门庆全不记得这出儿,又气又觉得好笑,照他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我叫你编!我叫你编!”
平安儿还紧着找补:“应二叔是怕爹冻着,给爹暖暖身子。他那是……心疼爹,你可别脏了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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