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鸡大学嘛,谁提谁耻rǔ。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c黄;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c黄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c黄,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ròu丸子、卤牛ròu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奶奶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奶奶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奶奶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射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逼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鸡大学",一个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阴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cha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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