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她和谢公馆着实一片好意,可是天天应对一大拨的好意,还不能给人传递一点负能量,珍卿觉得自己身体、精神已经绷到极点了。
局势发展到这个时候,珍卿的同窗好友都陆续离开了,不过离开跟离开也有不一样。
米月家是做洋人买办出身的,他们对西洋人的实力盲目崇拜,就算阖家离开海宁也并非彻底地搬迁,就是跑到乡下避避祸以后再回来。米月的先生还在德国人的公司坐班,她家有些为洋人服务的亲友也没有走。即便后来局势恶化得那么快,相当一些人还是觉得西方列强有实力,觉得租界会永远是和平孤岛。这当然还是后话了。
珍卿只勉强跟米月这好友说,东洋人想要迅速□□,不会冒险刺激英美法国更多树敌,所以暂时不会强行攻占租界、接管政权。然而,贪毒的东洋人不会永远克制,租界的失陷只是时间问题。不过对列强实力的信仰太久,珍卿这种话反倒显得很可笑。
熊楚行丈夫供职的江南造船厂,接到当局命令也已经预备南迁,熊楚行是要随丈夫一同迁移的。她离开前特意走了一趟《新女性报》,从宝荪那得知珍卿竟没跟着丈夫走,特意过来谢公馆探听情况,确认珍卿跟二姐是翌日坐英国船离开,才嘱咐她自己珍重就跟丈夫离开了。
三哥离开海宁的这一个白天,珍卿在外头还是一直在忙碌,傍晚筋疲力尽地回到谢公馆,秦姨跟阿兰做好晚饭等着她。说吴二姐打电话说有一台外科手术,怕非得忙到后半夜才能回来。珍卿只勉强应和着秦姨的话。这些天她家里家外一直连轴转,疲惫劳累得木讷迟钝了不少,平常几乎连话都不想说了。
珍卿勉为其难地吃完一顿晚饭,看看现在真正“家徒四壁”静得吓人的谢公馆,连唏嘘感慨的精神都没有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过去了。
睡了不知多久女佣阿兰把她唤醒,说谢公馆外面来了一群叫花子,却是说五小姐的老同学呢。
珍卿下去走到大门外一看,打头两人拨拉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介绍自己是邓扬和跟胡莲啊。珍卿拿着灯照着辨认一番,竟果真是邓扬和跟胡莲夫妇,他们两口子狼狈得真像叫花子,身后跟的四个男女也不遑多让。
秦姨知机地指挥阿兰去烧热水,自己则立刻上楼翻箱倒柜找衣裳去了。两下里一相认,胡莲连忙问珍卿有吃的没。然后珍卿就引他们到餐厅去,这帮人狼吞虎咽地开始吃摆上桌上的菜——是特意给吴二姐留了饭菜。胡莲这个快嘴子边吃饭边讲述前由,说平津陷落后他们津门大学也向南迁,目的地跟平京大学一样是星汉市。
走到徽州他们有学生掉队了,邓扬和跟胡莲两口子就返回去找,找到了学生却差点遭遇土匪,反正艰难地摆脱土匪的威胁后,他们整个行进方向已经偏了。两个老师并四个学生们都傻乎乎的,都不晓得身上钱啥时候被偷光了。一路上就靠大家轮流当东西,勉强走到海宁来投奔珍卿。
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邓扬和夫妇,常人真难想象他们是留美的高材生。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珍卿自己若饿到这地步也不外如是。
胡莲这帮人久违地洗一回舒服澡,洗完了就赶紧睡了。珍卿又打了几通电话弄船票——胡莲这帮人跟她的目的地一样,后天自然也要一起离开的。现在想弄船票真的太不容易弄,珍卿想实在不行挤挤也行,反正胡莲他们也只有六个人。
尽管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秦姨和阿兰、黄大光还是将到处收拾妥帖,秦姨还上来跟珍卿回禀一声,说明买了谢公馆的人明天会来拿钥匙。
珍卿怔愣一会颇觉得荒诞,苦笑着跟秦姨说:“何必还打扫它呢?后天真正要走个干净。”
阿永已经跟谢公馆的买家过了契书,明天一早人家来拿各种钥匙。谢公馆最后的两个主人也会离开,谢公馆以后也许就不叫谢公馆了。
秦姨闻言怔忡了许久,眼里也是闪烁的泪花,却忙低下头掩饰着跟珍卿说:“我们都习惯了,谢公馆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从来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
珍卿握着秦姨的手拍拍,像是安慰她又像自我安慰:“秦姨,我晓得你来得早,二三十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够上一个人的半辈子了。乍然要走自然谁也舍不得,可是我祖父有句话说得好,他说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养老的地方。谢公馆今日易主了,可是旧日主人都还在,我的家还在,你的家也还在。”
秦姨泪水无声地急落着,吸吸鼻子抹着泪站起来道:“五小姐,你还是继续睡吧。虽然轮船是晚上走的,五小姐最近也累得太过了,不好好歇歇怕要晕船。我再去瞧一遍随身行李,别遗落了路上没有使换的。我再跟黄大光说一声,叫她听着二小姐打门。”
之后,珍卿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凌晨又被下面的开门声惊醒,她以为是吴二姐终于回来,女佣阿兰上来一说,才晓得是好友裴俊瞩来了。
裴俊瞩急火冲天地冲珍卿嚷嚷:“你这大小姐怎地还不走,你那亲亲的丈夫呢,就这样把你丢下就走了?”
珍卿大致解释一下前因后果,裴俊瞩听了也是不高兴:“你眼下这样拎勿清的,有什么比性命还要紧?凡事叫下头人处理就完了,大事小情都叫你事必躬亲,把你这大学者大名人摆在甚地位呢?你晓得不晓得,应天的政界名流、御用文人,在外头浪喊甚‘三民主义’,好像处处为民众安危着想似的,实际现在一到仓皇辞庙日,那些公车专机运的全是上头人的家私。
“有些大官将军家私多得运不完,飞机跑趟数多了都累出故障,一要检修换零件飞机更不够用。那些高官大员平常跟下属讲甚精诚团结,大难临头就有装家私的位置,给下属让个人坐的位置都没得。珍卿,我看你也不必狷介太过,余事就让下头人去收拾,你若有甚差池,于整个民族国家都是大遗憾。现在《宁报》也要动身南迁,要不,你跟我们《宁报》一起,今天来还是报社的人叫我来附近采访,不然我以为你早走了。”
裴俊瞩见珍卿一声不吭,黑漆漆的眼睛莫名盯住她,她接过秦姨递来的茶,皱眉问珍卿道:“你这样看我作甚?”
珍卿看着秦姨走出去了,神情漠漠地看着外头的夜幕,一会才转头不赞同地对裴俊瞩道:“你怎地张口闭口‘下头人’?谁能永远是上头人,谁能永远是下头人?”
珍卿其实又像在问自己的。
裴俊瞩张口结舌地呆一会儿,神情痛苦地凝固了片刻,忽然也惘然地看向夜幕:“你说人人在天地熔炉中锻炼,我已被熔炉锻炼黑了,幸好你还没有全然变却,还是响当当的铜豌豆。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Iris,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我关注这些人太久了,无形之中也跟他们一样了。”
裴俊瞩说有一件事她原不想说的,可是忽然就想起当日办报的初心,还是想跟珍卿说一说,当日跟他们同办《新女性报》的创社元老俞婉,似乎是真的社会党被秘密抓捕了,她知道疑似秘密关押□□的据点。现在两党合作时期还有舆情监督,如果操作一番其实能救出他们。
裴俊瞩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中了,她说她会说服《宁报》的顶头上司,报道公民党特务现在还秘捕社会党。珍卿蓦然想起据闻已死在禹州的梁玉芝,她当时为李师父感到麻木,之后又被应接不暇的事务占住头脑,她其实没为梁玉芝流过一滴泪。可是听说了俞婉学姐的消息,她想到梁玉芝上学时的音容,麻木的心间忽然翳痛了一瞬间。她想她也该为俞婉学姐做点什么。她直接打电话到容牧师的三一教堂,教堂的人说她不在。
第二天一早,珍卿去东方图书馆看古籍经卷装车,经三一教堂打电话容牧师还是不在,她甚至恐怖于容牧师也许暴露了,或者已经被秘密控制起来了。
在图书馆遇到海宁国大中文系教授才听说,中文系助教钱缤为了保护女学生不被流氓欺侮,竟被恶棍们打断了一只手,幸亏只是骨折而已。
到医院,珍卿看着哭得凄惨的女学生,再看看钱缤学姐的狼狈情状,还是给蒋菊人探长打了电话,虽然谢公馆一搬迁,海宁不少人已经觉得珍卿是冷灶,蒋菊人探长接到电话还是马上过来了。
珍卿告诉他使钱也要将恶徒绳之于法,她给蒋探长钱蒋探长没有接,他说陆先生一直拿他当个人看,他这些年才能活得像一个人。再说陆先生也说过要他跟着一起走,可是他自言半生都在海宁做警察,到了别的地界他怕连警察也做不好,所以陆先生已经给过他一笔钱。珍卿也就不再强给他塞钱了。
料理完钱缤学姐这桩事情,珍卿在医院外遇见她一直找的容牧师,珍卿本待跟容牧师客套一下,然后向他转告特务秘捕□□的消息,却忽然看见容牧师身后的唐人礼师兄——唐师兄本应该陪同慕先生离开了啊!唐师兄见了珍卿眼睛很是闪躲,珍卿见状立刻缠住他不放了。
在病室见到奄奄一息的慕先生,还有无所适从的郭寿康,珍卿才确定慕先生父子竟还没走。
郭寿康一见珍卿就跑上来,抱着珍卿哭腔哀声道:“姐姐,爸爸要死了。”
珍卿慢慢踱到慕先生病床前,正在抹泪的朱书琴师姐让开位置。珍卿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慕先生,他如今痛苦到要用嘴呼吸了,他眼里的神光已经暗淡了,可是意识比李师父当初清楚得多,他见珍卿惨白的脸木然对着他,虚弱沙哑地问着她:“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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