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吹起水晶帘。廿日,有太子府的使役前来,点名道姓找苏清方,说府上的猫莫名其妙病了,府上问遍也找不出原因,有人看到之前苏姑娘给猫喂过吃的,想请苏姑娘去看看。话说得委婉,不过左右逃不过询问算账的意思。苏清方听完,眉心蹙起,目光疑惑,有点想笑又笑不出的无力感。她上次去太子府,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吧,就算是头牛,来回反刍,也早消化完变成花肥了。怎么还能追究到她头上?以前只听说不要随便给小孩子吃的,吃出问题说不清楚。猫怕是更说不清楚,因为根本不会说人话。但又不能不去。苏清方心中吁叹,跟了出去。入夏的太子府,似乎比春天更嘈杂,到处都是蝉鸣。一身丁香色的灵犀打帘出来,躬身行礼,微笑道:“苏姑娘,殿下在饮绿轩等您,请随奴婢来。”说着,便引着苏清方从前厅去了后院。这算不算也做了一回“座上宾”?来的路上不觉得,此时一步一步要去见李羡,苏清方突然有一股紧张,轻声问前面的灵犀:“灵犀姑娘,请问府上那只三花猫,有什么来头吗?”灵犀摇了摇头,和声细语回答:“也没什么来头,就是四年前从树上跳下来的,殿下就一直养着。”四年前,正是李羡被废的时候,又一直养在身边,可能感情也要深些。苏清方虽然和那只猫也就接触过几次,但是也觉得可爱喜欢,关心问:“那猫现在怎么样?”灵犀低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干巴,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把苏姑娘找来,只能道:“苏姑娘问殿下吧。”饮绿轩外,芭蕉如玉,影阴似盖。灵犀敲了敲门,禀告道:“殿下,苏姑娘到了。”“进来吧。”里面的人说,泠泠似琴,不疾不徐。似乎也没那么紧急?在听到声音的瞬间,苏清方反倒没有那么不安了,跨步进入轩室。室内漂浮着淡淡的沉香味道,迎面轩窗外,岸柳风拂,水波微兴。窗下,李羡斜坐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局残局,一手扶额,一手闲敲着棋子。“参见殿下。”苏清方欠身道。“嗯。”李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有看来人。四下只有棋子点在棋盘上轻缓的嗒嗒声,与屋外树上金蝉嘈乱的鸣叫,滋哇滋哇的。被晾在一边的苏清方也瞟了瞟盘上残局:白子形势大好,黑子只有一招机会破围而出。正想着,李羡按下一子,局面顷刻活了起来。棋局开解,李羡似乎才想起还有苏清方这么个人,把目光转投向她,询问:“下一盘吗?”啊?不是问猫的事吗?怎么还有心情下棋?看来太子最近是挺闲的。苏清方下意识推辞:“我不会……”“苏姑娘,”李羡轻笑,指间摩挲着乌墨一般的棋子,黑棋白指相衬,语气有点玩味,“你知道欺瞒上官的代价吗?你确定你不会?”苏姑娘,这似乎是苏清方第一次从李羡嘴里听到这个称呼。配上他的话,没有任何礼貌疏离,相反颇有点威胁意味。苏清方抿了抿唇,“我确实……棋艺不精。”“让你五子。”苏清方:……李羡见苏清方还是没动,又补充了一句:“输了不会怎么样的。”还没下呢,就说她要输。这人真是自大。苏清方想着,见推拒不得,上前坐到李羡对面,接过李羡递过来的黑色棋罐,和李羡一起,把棋盘上的棋子分黑白一粒一粒捡回棋罐。房内渐渐响起棋子的取按声,一黑一白,交替落定。也不知过了几时,棋盘上的棋子慢慢分布如星,屋外天光骤然暗沉下来。滴——滴滴——豆子似的雨猛然落下,打在芭蕉柳叶上、水塘铜缸里。沉心下棋的苏清方闻声抬头,望向窗外,雨幕如珠帘,轻轻念了一句:“下雨了……”“是啊,”李羡也看了一眼窗外,似是感叹,“这么巧。”苏清方歪头疑问:“哪里巧?”这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雨,能停还好,不停的话,苏清方要不好回去了。李羡微微一笑,回答:“孤只是想到那次去贵府,被人推下水的事,也是下雨天。”贵府?今天的李羡莫名有种虚假的礼貌,而且还是这个话题。苏清方脸色一紧,抿了抿唇,“不是……失足吗?”“哦对,”李羡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改口道,“是失足。可能因为总觉得当时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就觉得是被人推下去的吧。”说罢,李羡又催了一句:“该你了。”“哦。”苏清方继续把心思集中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个谎要千万个谎来圆吧,苏清方一想到李羡要为他自己的谎话,来圆她的事,就觉得也是怪辛苦的,顺着李羡的话开导了一句,也是为自己开脱:“说不定是撞鬼。清明节,鬼气重。”“撞鬼?”李羡失笑,摇头,“孤素不信鬼神之事。”“偶尔信一信,也无妨。”李羡不置可否,反而好奇问:“不过苏姑娘,你怎么知道是清明节那天呢?”
哒一声,苏清方的手指一松,棋子掉落。苏清方连忙去捡,却被李羡拿手背挡住,义正辞严道了一句:“落子无悔。”“……”苏清方默默收回了捡棋子的手。也许,赶紧结束让她走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哪怕是输了。然而李羡却不愿意放开这个问题,继续问:“卫源告诉你的?”这似乎是最合适的答案,因为卫源带她们来登门谢罪过。可苏清方又有点不敢接李羡递到嘴边的答案,总觉得别有居心,但她又没有更好的,只能迟疑点头,“是,表哥告诉我的。”“可是孤要他不要声张,”李羡似乎有点愠怒,“他却告诉了你?”苏清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李羡最开始所说的欺骗上官?她刚才应和的答案,是不是无异于把卫源架在火上烤。“快下。”李羡又催了一次。苏清方的思绪被活生生掐断,低头看向棋盘,却已经完全瞧不明白棋路。她做不到一边下棋一边应对,还有耳边嘈乱的雨声,苏清方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炸开花了。倏然,有轻微的笑声响起。苏清方循声抬头,对面的李羡一脸闲散而意满地把棋子扔回了罐里,似乎意味着一种结束。“别想了,”李羡好心提醒,“脸都红了。”闻言,苏清方连忙捂住脸,果然感觉到一阵脑筋过载的火烧。心绪却在这一刻平静了下来。这种咄咄逼人、诱导话题的样子,苏清方怎么能忘记。上次他问《雪霁帖》,就是差不多的感觉——看似在问,实则心里已经有猜测。李羡不是冲卫家来的,是冲她来的,一开始就是。她就说,猫病了怎么可能找到两个月前的人身上,还有闲情下棋。而且当初卫源明明就说过他落水的事,已经算透露,当时没追究,现在来恐吓她。只是可惜,苏清方道行不到家,没办法同时应付下棋一边想这些,何况她本就有点心虚。可能叫她下棋就是为了让她没办法专注一件事。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鸿门宴。苏清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也把棋子扔回了罐里,放弃徒劳的挣扎,“殿下怎么知道的?”“知道什么?”“推殿下下水的人。”“不是鬼吗?”苏清方:……这个时候了,就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这件事除了她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真相。她之前在他面前晃了那么多天他都没发现,还以为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不然苏清方也不会掉以轻心。怎么突然李羡就都知道了?李羡轻笑,老神在在端起手边的茶,淡淡吐出两个字:“猜的。”一开始只是八分怀疑,不过李羡毕竟没有证据,谁知道苏清方这么不经诈。从提起这件事开始,棋就下得乱七八糟。表情也很精彩——心虚又警惕。他说他怎么觉得她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还以为自己怎么了。李羡一想到自己当时听到起火,好心想提醒那个人结果反被推进水里就来气,咬牙切齿地说:“不过孤也是真的没想到,有人可以这么大胆子,还敢若无其事到孤面前溜达。”“给孤送汤?”“问孤怎么掉水里?”“跟孤说小心雨天路滑?”李羡一条条陈述,最后夸赞了一句:“苏姑娘,好胆识啊。跟孤玩灯下黑。”苏清方冤枉,“我哪有若无其事?”她抖得茶杯也摔了,棋子也掉了。苏清方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殿下。”“不是孤,你就可以把人推下水?”李羡反问。“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苏清方又不能说有人偷情这种事,停顿了一下,言辞恳切道,“我也是被吓到了。我后来有跑回来救人,只是殿下已经走了。”“所以是孤的错,吓到苏姑娘了。”苏清方:……苏清方发现他们两个聊不到一块去,直接闭嘴。苏清方安静任骂,李羡反倒也不说话了。可能吵架这种事也是要你来我往才有动力吧。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像灵堂。“殿下!”一声呼喊打破静谧,外面的灵犀一脸急色地敲门进来,递上一封赤红的奏章,“江南府道的急报。”奏折分红蓝绿三色,红色代表的便是最紧急的事务。李羡神情瞬间严肃,伸手接过,一目十行阅完,脸色比屋外的积雨云还要黑。“这棋留到下次下吧,”李羡交代苏清方,“等雨停了再回去。”还有下次啊?认输行不行?却不等苏清方说什么,甚至来不及起身送他,李羡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离开,唯剩一道急雨长廊里的挺拔背影。江南,出了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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