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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两条血痕(第1页)

一两条血痕[日]石川啄木

梦一般的幼小时候的追忆,喜悦和悲哀都只是天真纯洁的事情,朦胧地连续着,现在想到,仿佛是隔了一层微微的哀感的淡霞来看那华丽的儿童演剧似的,觉得很可怀恋,其中有两件事,就是在十五六年后的今日,还是鲜明的留在我眼前。

哪一件在前,哪一件在后,很难于明了地记出来了。我在六岁时进了本村的小学校,在从二年级升到三年级去的大考里,我遇着了这半生里只有这一回的落第。在那落第时候藤野姑娘正还存在,因此其中的一件记得确凿是第二次做二年生的八岁的那一年,暑假中的事情。还有一件因为是盛暑中的事,大约也是那时候的事情罢。

现在是教育部令很严紧,叫学龄前的儿童入学的事,全然没有了,在我幼小的时候,又因为是偏僻的乡间,却似也不要费怎样麻烦的周折。但是只有六岁,又很虚弱像我这样的人,去入学的却很少。当时实在因为我的游嬉的同伴,比我年长一两岁的小孩,都五个一回七个一回的进了学校,寂寞得了不得,天天去逼迫和善的父亲“要上学去”,当初只是说你还太小,不准我去,但原来不是什么坏事,父亲也似乎心里很欢喜,所以末了有一天他终于去和高岛先生说妥,从第二天起我也请父亲给我买两枚对折的纸石板,以及石笔砚台等,同大家一起的上学校去了。因为这缘故,我的入学比同级的学生要迟一个月了。我的父亲是少有的喜欢学问的人,在没有工作的冬天的晚上,时常拿了熏黑得几乎连字也看不出来、书面也粉碎了的《孝经》或《十八史略》的残本,到高岛先生那里去喝茶谈天,顺便请他指教。

那时父亲大约是三十五六岁,在乡间是稀有的晚婚,或者因为这缘故,我没有兄姊和弟妹,只是一个独子,连一句硬话都没有被说过,这样的养育下来的,所以身长虽然同平常一样,却是瘦削细长,和近地的小孩们也常常赤着脚作户外的游戏,但不知怎的脸色总是苍白的,无论竞走或是角力为我所败的人一个都没有。因此,即使这样的游嬉着,偷偷地溜走,回到家里去的事也常有之。上了学校去以后,这个脾气终于不曾改,虽然因为墙上写字,或者从栅栏里钻出,被先生呵斥,也如别个学生一般,但总是怯弱,不大说话。倘若被命令去读写在黑板上的字,便涨红了脸,低着头,也不回答,变成石头一般的坚硬了。虽然是自己愿意进学校去的,对于学校却终于没有兴味,而且有时还乘中午放学回家,不给别人知道,躲在后面堆积什物的屋里,不再去做午后的功课了。病身的母亲有一天曾经摩着我的头顶说道,这个孩子只要肯略略和人家的小孩们去打架,那就好了,我听了也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想道,倘若打起架来,我是一定要输的哩。

我家是村里只此一家的箍桶铺,单靠箍桶的生意,不能够维持生活,所以又从近村的号称近江屋的一家大地主那里赁了几亩田来耕种。因此整年吃的是杂着许多稗子的饭,一点都没有黏气,偶然晚上有人来谈天,母亲便拿一握的米放在火铲里炒焦了,〔泡上开水,〕拿出来代茶;家里是这样的境况,我也就终年穿着满是补丁的洋布裤,只到腰间为止的洗旧了的小袖衣服,跟了穿着同样服装的小孩们赤着脚走路,这些事也都已习惯了;头发长了的时候,父亲便亲自给我剃。名字叫作桧泽新太郎,但是村里的人,大家只叫我作“箍桶铺的新太”。

我在学校里,既然如上文所说,对于各种学科一点都不用功,当从第一年级升到第二年级去的时候,在三十多人的一班里,考在倒数第二名总算勉强及格了。但是不幸我家两边邻舍的小孩,一个是上级的男生,一个是同级的女生,在那时都领到用水引[1]束着的几帖白纸当作奖品,我虽然幼小,但心里也觉得不很舒服。这一天从学校回家,并不同平常一样的到门外去,直到天黑只是蹲在很大的地炉的角上,茫然的弄着火筷。父亲吃过晚饭,买了两条黑羊羹[2]来,说因为你是最小,安慰了一番。

这件事到了第二天也完全忘记,还同以前一样的时常不做下午的功课。这样过去,七岁这一年完了,就是正月,第三学期正开始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颇为稀有的事情,这就是名叫佐藤藤野的在村里是无比的美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编进一年级里来了。

百余的生徒都撑起眼睛来了。实在这藤野姑娘,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不大常见的美丽的女儿,前发垂到眉边,圆的脸庞,大而且黑的眼睛很是明澈,颜色极白,笑起来的时候颊上现出笑窝。男生不必说了,便是女生也都只用什么红布片之类束发,头上包着龌龊的月白手巾,或者在下雪的日子,穿了笨粗的雪屐,从头上披着半截的红毛毯上学校来:在这样一群人的中间,夹着身穿染出大朵菊花的华丽绉绸衣服的藤野姑娘,正是比在村端泥田里开着的荷花还要鲜明地映在我们的眼里了。

藤野姑娘据说以前曾在离村不过十里的盛冈市的学校里学过,现在同母亲寄住在近江屋的支派,开着绸缎铺的称作新家的家里。

据村里的传闻,藤野姑娘的母亲便是从两三年前患着眼病的新家的主母的妹子,本来在盛冈也开着颇大的铜铁店,不知怎样的破了产,丈夫上吊死了,她便带了遗腹子藤野姑娘,到新家来寄住,一面给他们助理家务。这个传说,就是我们小孩也都知道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是一个身材瘦小,颜色很白而且美丽的人,又和她的姊姊那新家的主母不同,很是快活而且待人非常之和善。

村里的学校在那时不过是很简陋的国民科的单级,此外补习科学生六七人,教师只是高岛先生一个人,教室也只一间。学级虽然不同,每当藤野姑娘用了铃一般的好声音朗诵读本的时候,一百多人便都停住了石笔和毛笔,向着那边看。我因为最不喜欢习字与算术,常常茫然地望着藤野姑娘的那边,这其间先生便用竹鞭轻轻的敲我的头顶。

藤野姑娘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有一天,二年级的女生们在上课的时候做顽皮的游戏,先生引了藤野姑娘的例,曾加以训戒。上级的学生略有点不服,但是我却毫不觉得诧异,因为藤野姑娘在那时候是全校里的,全村里的,--不,在当时的我的全世界里的,第一个美而且好的人。

这年的三月三十日,照例的举行给发文凭的仪式,从近江屋的主人起,村长,医生,以及别的村民共有五六人,都到学校里来。我也穿了珍藏的长袖衣服,用半幅的白棉布当作“兵儿带”,和大家一同去。穿着黑色洋服的高岛先生,觉得比平日更为像样了;教室也装饰得很像样,正面交叉着日章旗;前面是盖着白布的桌子,仿佛记得上面摆着大花瓶,插些松枝和竹。《教育敕语》的捧读,《君之代》的合唱都已完了,十几个毕业生轮流的被叫上前去,都高高兴兴的拿下毕业文凭来。其中的优等生又被叫到村长的面前,去领奖品。其次按着三年二年一年的顺序,宣读新升级的姓名,但不知怎的里边却没有我的名字。旁边的小孩都说道,“新太落第了,落第了!”看着我的脸。我在那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现在记不起来了。

仪式完了之后,只有说是近江屋所赏的红白年糕,我也分得一份,大家聚在一起,很快活地归家去了,我们落第的六七个人,因为先生说是另有事情,被留下在后面。住在村端的灰棚里的小姑娘也在其内,已经哭出来了,我却想道,或者先生随后给我文凭也说不定,想着这种没有理由的事,专心等候着。

过了一刻,大家轮番的被叫到教员室里去,或受训戒,或受勉励,我却正是末后的一个了。先生对我说道:“你年纪还小,身体又弱,且在二年级里再读一年罢。”我几乎听不见的答了一声“是”,行一个礼,先生摩着我的头顶道:“你太柔顺一点。”于是从桌上的盘里取了三片麦粉的煎饼给我。我在那时候深深的感谢先生的慈惠,再也没有了。在这屋里,村长以下还有两三个老人们留在那里。

我将包在纸里的红白的年糕和麦粉煎饼,用两手抱在胸前,悄然的出来,刚走到阶口,无端地觉得悲哀,将要哭出来了。好容易才将来到喉间的哭声竭力镇压住,但是想到先生的慈惠,被朋友们冷笑的羞耻,回到家里将说些什么,小小的胸脯里完全塞住,眼泪便簌簌地落下来了。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两三个女生,不知怎的还留在校里,正从校役室那边出来,我感着说不出的羞耻,心里猛跳起来,便紧贴的靠了柱子站立着,垂着头,使她们看不见我的面貌。

觉得轻泛的草履的声音,急速的从后面走近前来,又听得人声道:“怎么了,新太郎?”这原来是藤野姑娘。向来还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的人,现在这样地见问,我不禁抬起头来,藤野姑娘在她的清明的眼里充满着柔和的光,正注视着我。我又即俯首,紧咬着下唇,但是啜泣的声音终于泄露出来了。

藤野姑娘暂时沉默着,随说道:“不要哭了,新太郎。我这回也是第末名勉强及格的呢。”仿佛对着自己的兄弟似的这样说了,又接着说道:“明天给你拿好的东西来,不要哭了;大家怕要笑话哩。”她说着想来窥探我的面貌,但是我将面庞贴着柱子,竭力地隐藏,她便又急急地走去了。藤野姑娘虽然无论什么学科成绩都很好,因为在第三学期才进去的,所以列在第末,升到二年级去的。

这一天的傍晚,父亲正在店堂里冬冬的嵌桶箍,母亲出外汲水去了,我悄然的蹲在地炉边,在几乎不能辨别人的面目的薄暗中间,将竹屑拋进火里去,一心看着他仿佛吐舌一般的燃烧下去,忽听得有人在后门口小声叫道:“新太郎,新太郎。”我出了一惊,突然的跳下泥地,也不穿草履,便奔向后门去。

藤野姑娘独自一个人靠了门立着,见了我便莞尔一笑,说道:“啊呀,赤着脚?”似乎略略皱一皱眉,于是急忙从袖底里取出一件用纸包着的东西来,递在我的手里。

“这个送给你。你要竭力地用功,我也去用功……”这样说了,我只是茫然的立着,一句话都不说,她已经在昏黄中走去了;走了三四丈远,又回过身来,用手在面前左右摇动;我省悟这是教我不要对别人去说,便点头示意,她就跑进梨树下去不见了。

纸包里是一册洋纸的笔记簿,一枝用去一半了的旧铅笔,此外裹在桃红的羽纱小片里的是一个铅制的玩具手表。

夜里,我在薄暗的洋灯的影下,舔着铅笔,在给我的笔记簿上,从读本的第一课起,很端正的抄写了四五页。我感到学习文字的喜悦,实在是以这时候为最初了。

人的心是很奇妙的东西。第二次的二年级的功课又开始了,我不知怎的觉得上学校去很愉快,向来厌倦的无法可想的五十分钟的授业现在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被竹鞭敲头的事也没有了。

在广大的教室里,南北两面的墙壁上各挂着两块黑板;高岛先生急急忙忙地在这四块黑板前面走来走去的教;二年级生向着西北角的黑板,两行粗糖的桌椅并排的放着;聚集在前面桌子旁边的是女生,藤野姑娘自然也就在这中间了。

新学年开始后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被先生所称赞了。只要沉静地听着,先生所教的事情必定懂得;在儿童的记忆力强盛的头脑里,曾经理解的事情很不容易忘记。以后每逢先生说“知道的人举手”的时候,我几乎没一次不举手的。

我对于各项学科并没有嫌憎的东西,但是其中习字的时间尤为我所喜欢。先生大抵命令我去办注水的差使。我拿着洋铁的水壶,在各桌子前面走来走去注水。桌子的两头各放着一个砚台,大都是虎斑石或是黑石所做;只有藤野姑娘的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却是紫色的。我给他们注水的时候,略略俯首行礼的也只有藤野姑娘一个人。

最是担心的是算术的时间。我同藤野姑娘都是八岁,同级里还有一个叫丰吉的小孩,却比我们要大两岁,身体也大,头脑也发达了;我所知道的事情,藤野姑娘大抵也都知道,但是我们两人举手的时候,大抵丰吉也举起手来。儿童时代的两岁之差,在头脑活动的优劣上大有悬隔,最显著的便是算术。丰吉的算术,是他最得意的课目。

先生出题后,又转到别的黑板前面去,随后回来,高举着竹鞭说道:“做好了的人举手。”倘若这是不大容易的算题,藤野姑娘举着手,或是并不举手,必定回过头来望着我这边。我在她的眼睛里能够明显的看出那起伏的微波;两人都举起手而丰吉不会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她与丰吉都不会做,只有我举手的时候,便泛着天真羡望的波;她与丰吉都举起手,只有我不会的时候,便流露出惋惜的眼光;或者两人都不会做,丰吉独自傲然的举着手的时候,美丽的藤野姑娘的面上霎时间便为暗影所遮掩了。

藤野姑娘读书的声音,和别的女生低声诵读连邻席的人都听不清的相反,极其清楚而且响朗;她的读法里,又有一种为村中儿童所没有的声调。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我不觉无意中也用这样的声调读书了。朋友们觉得了便都笑我;我被笑了心里想改过,但临时高声读起来,这声调一定出来了。有一天,六七个人聚集在校役室外的井边,谈着种种事;丰吉忽然说到这事情,大加嘲笑之后,说道,

“新太和藤野姑娘配作夫妻,倒很好哩。”

藤野姑娘正站在相距约五六步的地方,这时候突然回答道:“自然会配的,自然会配的。”把大家都惊倒了。我涨红了脸,急忙地跑了出去。

大家虽然都是儿童,但男子与女子到底还有界限,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一同游嬉的时候;到了傍晚,人家的屋檐与破风都绕着晚饭的炊烟,我们常常走到街道上,玩那些“夺宝”或“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有时男组与女组合在一起,大家热心的玩耍,直到天色全黑才止。藤野姑娘轮到做“鬼”的时候,一定向着我追过来。我觉得非常欢喜。虽然我体质很弱,到底是男孩子,所以即使藤野姑娘紧闭着嘴,极敏捷地追来,也很不容易将我捉住。后来她跑得气喘了,本来便是故意的给她抓住了,也未始不可,但是这些地方终是孩子气,偏是竭力地逃避。虽然如此,每回捉迷藏的时候,藤野姑娘却仍是只向着我追来。

在新家里有藤野姑娘的三个中表兄弟:大的两个是学校的四年和三年生,最小的还没有入学;那两个人成绩都不很好,和同年纪的近江屋的孩子们感情极坏。据我朦胧的记忆,仿佛藤野姑娘也常被他们所虐待。有一天曾看见她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所打,但是记不清楚了。只有一次,我挑着一副小水桶,往新家后门口的井里去汲水,藤野姑娘正在那里靠了门枋立着,独自哭泣,我便问“怎么了”,她并不回答,只用前齿咬着长袖的下端。我见了便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连自己也仿佛含泪了,沉默着拿了大勺舀水,挑起担来刚要走,却被叫住道,

“新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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