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扬弹起身来,警惕地盯着来人的方向,手腕翻转间,此前斜插在黄沙上的湛卢剑,已然在手。
西域地广人稀,且他停留的时日并不长。与他相交的无非只有:洪家管事、拜火教众、焉耆王庭及药王师徒,这四路人马。为防将他人卷入是非战局,他早已嘱咐过众人:若无要紧事,无需来此。如今已是亥时,且方圆数十里渺无人烟,那么究竟会是谁,于这万籁俱寂的深夜,赶至他的独居之地?
远处模糊的黑点快闪现,仅三息之数,郭旭扬已能看清来者是一个身穿玄黑色大袍之人。
郭旭扬于毡房外站定,用力地深呼吸一口,铁质的剑鞘已被他握出五个指痕,他的心跳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黑袍尊者,终于现身了!
待那黑袍尊者飞掠至三十丈开外,郭旭扬的湛卢剑出鞘!一道闪亮的剑光,划破黑夜的凉风,凌厉的剑气直撞进松软的沙地中,犹如水波不兴的湖面上,霍然砸落进一块沉重的飞石,金黄色的砂粒在银白色星月光辉的映照下,四溅飞散。
原本静寂荒僻的沙漠上,随之出一阵阵震动天地的巨响。以毡房为中心的大片沙域,不再沉眠于大地,近百个沙之巨龙拔地高蹿,仿佛能感知敌袭的活物一般,从四面八方以螺旋之式朝来者涌卷,欲将黑袍绞杀在这龙卷大阵之中!
胡杨林本是根茎深长、枝干坚硬的树木,在猛烈的沙尘暴中皆能屹立不倒。然此时,它们却被阵法强行牵扯撕裂,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或断根或截枝。残枝断木混杂飞舞于风沙之中,越绞越多、愈卷愈疾,进一步增强了此阵的威势。
郭旭扬以剑气动的杀阵,是以古阵“沙之殇”为根基的。但经过他的精心改良布局之后,无论是阵眼的埋伏点、沙龙的行动轨迹、破敌噬戮的力度或是变幻之法,均与“沙之殇”有极大的区别。他既知黑袍随时可能对自己“出手”,则此处作为他的暂居所,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郭旭扬心绪不宁,甚至感到有些彷徨紧张。他的余光下意识地瞥向“屯位”。这个由他亲手布列的大阵,却并非绝杀之阵,在各处设下三十一道“死门”之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开了一道“生门”,便是在那“屯位”。来敌可从生门破阵,而他亦可从生门入阵救人。
连日来,郭旭扬不得不正视内心的想法:虽然黑袍尊者作恶多端,但自己,却并不愿意看到黑袍殒命……
荒漠上猛然生出一个巨型杀阵,似乎在黑袍的意料之中。在龙卷蹿起的一刹那,黑袍竟能瞬间止步,并以闪电般的度向后跃出七八丈。
黑袍本欲退出大阵,找到破阵之道后再行进攻。然郭旭扬既打算擒拿黑袍,则必不会给强敌留下深研之机。“半济而击”乃用兵之法,郭旭扬作为阵法的启动者,湛卢剑出鞘之时,正是黑袍入阵一半之际。
黑袍眼见疾退之赶不上杀阵的围绞之,立时改变应对之策。他的身形在阵中游走,闪避着沙龙的攻击。他堪堪躲闪飞踏出四步,突然间,他的左足踏沙侧旋,第五步便落在了“离九”位上,而第六步却往“巽五”处飞掠。
郭旭扬死死地盯着阵中人,剑眉微拧,心中一叹,“果然是破解沙之殇的踏步……”
郭旭扬所设此阵与沙之殇极其形似,但却有本质上的区别。沙之殇的破阵之法,无法破解改良过后的杀阵。
黑袍在踏出第九步时,已觉察出“不对劲”。他非但未能依法找到“生门”,黑色大袍的下摆更是被风沙卷扯下一大块,露出袍服下的黑色束身装。然他胸腹以上的部位仍罩在黑袍当中,未见真容。
他冷笑一声,伴随着如同百鬼夜行般妖异的声响,黑袍拔出一柄红似鲜血的长剑。须臾间,一道猩红色的剑气横向斩断欲吞噬来敌的三条巨龙,原本凝为龙形的无数沙粒漫天飞舞,其狂暴噬戮之劲荡然无存。
黑袍手中之剑再度挥舞。他举剑凌空画圆,黑色的天幕下,凭空生出一个血色光柱。长剑直劈而下,森冷的剑气浩瀚磅礴,血柱眨眼间冲散黑袍正前方的数条沙之龙卷,却在飞出十余丈后戛然而止。
猛地,剑柱炸裂为数十团雾花,雾花在阵中游移,拖出长长的血尾,好似蜿蜒的小蛇,直寻龙卷而去。弥散在空中的血蛇触碰到龙卷后便疾涨大,化为一条条细长的血龙,逆向盘旋缠绕着阵法成形的沙龙。
改良后的沙之殇极为凶猛,岂料竟硬生生地被剑柱所化之血龙束缚,所有绞杀轨迹,竟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全部停止!血龙越盘越疾、愈缠愈紧,最后,近百个沙之巨龙纷纷溃散,沙粒“簌簌”跌落,方圆半里的大阵竟被完全破除!
郭旭扬在看到黑袍拔剑之时,已知不妙。他正欲以湛卢剑控制大阵,叠加阵法的杀伤力度,不承想,一阵尖锐诡异的声音如带毒刺的藤蔓,直刺进其耳鼓。他只觉短暂失聪,头晕目眩,体内气血凝滞,心脏骤停。内功深厚的他,以往即便硬接武林高手的一掌,亦可运功抵御,现今在这无法言喻的氛围压迫下,他竟鬼使神差地咳喷出几口血水。
他赶忙收敛心神,暗暗调息,遥望那柄萦绕着诡谲杀伐气息的红色长剑,目中难掩震惊之色。他心道:“此剑诡而近妖,非但能轻松破我杀阵,更能杀人于无形。剑长三尺五寸,血色剑身隐附逆游龙姿。此剑乃是——龙瀛!”
郭旭扬十七岁时,得知其师风逸珪离世。为了找寻并牵制那个弑师凶恶的师兄顾征,在接下来九年的时间里,他以木剑谎称龙瀛,于江湖中游走,多次在阎王殿前徘徊。直到他被穆剑宗父子联合康颜所毒害,才迫使那守了九年的绝密,暴露于人前。此时此刻,真正的龙瀛剑近在眼前,而握剑的黑袍尊者……
郭旭扬的双目已然湿红,颤抖的嘴唇动了动,犹豫许久,终是问道:“是您么?师父……”
风逸珪曾偶然获得失传已久的“莒截阵”,当时与此杀阵共同存放的,还有另一卷同样适用于西域地形的“沙之殇”。他将这两个失传古阵,都传授给了他的徒弟郭旭扬。继拜火教宴会所布之“莒截阵”之后,方才又捕捉到黑袍的踏步方位,结合此前的种种疑虑,于郭旭扬而言,黑袍的身份已十分明显。
仅一句问话,黑袍尊者便将龙瀛剑收入鞘中。他缓缓地脱下那半截黑袍,终于将自己的面目,毫无保留地显露在郭旭扬的面前。
郭旭扬也终于看到了那张脸,十年来,他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脸。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记忆中师父的慈祥与温和。
自从郭旭扬见到铁从云所绘之“墨剑冥终”独有杀招“幻?幽冥”的那一刻起,他一次又一次地强压下心头那些“背恩不孝”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借口。然而,黑袍脱下,幻想破灭,五味杂陈。他滚了滚喉头,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过双颊,滴湿前襟。
风逸珪丰神俊逸,二十年前,而立之年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八九岁的不羁少年。如今他年过知命,除了眼角及方额上,多了几道皱纹之外,容貌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身劲装,渊渟岳峙,长乌亮,随风飘摆,琥珀色的瞳眸,深邃而内敛。除了手中之龙瀛,他的背后还背着另一柄长剑。
风逸珪的面容很平静,时隔十年,师徒相见,他却是无喜无悲。他的嗓音不再刻意低沉嘶哑,而是雄浑有力,“旭儿,你不愧是为师悉心教授的好徒儿,当真长进了。”
其实关于黑袍尊者,我之前的章节里,从侧面上或明或暗地透露过很多,一些读者朋友也有猜出黑袍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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