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入画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在她年轻的时候,在张家园子里随便一站,就算旁边是几茎枯荷,两杆破竹,活脱脱就是一副韵味十足的仕女图。她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已经引来无数目光,出入于园中的男子,无不为之惊艳。随着年龄一天一天地大起来,那艳光是掩也掩不住。那时的入画,有点自私,有点骄横,有点爱钱,有点……是,这些缺点那时也都有,只是在青春光芒的遮盖下,全不显眼,并不讨厌。更何况,那时候,她对自家这个妹妹,还算是不错的。
是什么样的魔术师一日一日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若莲有点感叹,有点心惊,有点无奈,忽然,还有一点心灰——不用到菱花镜前去照一照,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一次送刘大宝刘小宝上学,被一名新老师误会为哥儿俩的外婆。年龄,已经是再也无法掩饰的一个真相。甚至,她们这一代,比张雪亭那一代,老得更快——时代太坏了,坏到几乎没有心境去经营容颜,没有力气与青春作那不死不休的拉锯战。
细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若莲走到妆台前,拿了一把抿子,轻轻地将入画鬓边那缕乱发抿了上去,端详一下,“好了。”入画枯瘦的手在猫背上油光水滑的皮毛间流连了一阵,良久,半侧过脸,说:“可是要走?”
“嗯。”若莲应。“带云铛和雪铛一起走吧。”入画说,“她们现在好像在重庆,或者,南京。”
“嗯。”若莲再应了一声。这其实也是她和刘勇的计划,带这两姐妹一起走。
“她们俩的钱,我并没有动。”入画说,“我一个人怎么花得掉那许多?还都在她们的户口里呢。密码也并没有改过。到时候你告诉她们一声。在外面,多两个钱在身上,总是好的。”
“你该自己告诉她们。”若莲叹口气。
“用不着了。”入画嘴角一牵,扯出个笑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再说,真要当面地说,我还怕我会反悔呢。”
若莲沉默了,坐在椅子上,小丫头来给杯子续了水,茶香暖暖地升起,她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她发现,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入画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应该第一时间联络云铛和雪铛,让她们赶紧设法把户口的密码改一下,这钱才会踏实地变成她们自己的——入画,说不定下一刻就真的变了主意。呵,用这样的想法去揣度入画,也许是不对的。可是……唉,她真不知道。若莲发现自己现在常常摇摆,常常犹豫,常常觉得思路不再象早年间那么清晰。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可以问问她是如何应对这——应对这一日一日,清晰可辨的老境的。
“我十七岁那年的事,你还记得吗?”日影一点一点地从窗外移过去,上海冬天的夜晚降临得是特别早的。入画看着玻璃窗外一角树影,忽然开口。
“记得。”若莲点点头。是,记得。那一年,入画遇到了一名翩翩美少年。真的是美少年啊。论皮相和风度,那个人,绝对是百年才遇的一个人才。那根本就不象尘世中人,完全没有办法用语言或者其他什么去形容他。他们俩相遇于苏州的拙政园里,一挂瀑布也似的紫藤花下。那花,绚烂地开着,象是要把周围的空气都染成深深浅浅的紫。那个人从花架下转出来,长衫带风,唇角含笑,笔直地朝荷花池边的入画走过来。那一刻,若莲和张雪亭都在,可就算是张雪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走过来,轻轻执起入画的手,从此,万劫不复。
多么残酷的真相,那个人不但是这滚滚红尘中卑微的一份子,而且是训练有素的拆白党,并且——根本就没有心。那样绝美温润的外貌下是绝对的冷酷无情。他根本根本就毫无感情。他同入画来往了四年。那四年中,入画落袋的每一分钱,转手就进了他和他背后的那些人口袋。这样的情况,张雪亭居然也是在他们交往到第二年才察觉的。并且,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怎么也不能置信。真的,局不算什么很高明的局,手段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这个执行者实在太高明,他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干净,几乎就象一个神。想想,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干的明明是拆白党的勾当,愣是给人以神的错觉。那是一种什么情况?
那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那是一种无法应对的情况,那是一种明知道付出了就会人财两失,连心都蚀得干干净净还是忍不住朝火坑里跳的局面。
那四年,他几乎是入画的信仰和宗教。可是——被颠覆了。被很彻底地颠覆了。这个彻底主要彻底到,这个人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入画,没有一丝一毫地动过心动过情。哪怕有一点点,最少的一点点东西是真的,结局也不会那般幻灭。可是,没有。事情发展到最后,入画悲凉地发现,她找不出一点点他爱过她的痕迹或者理由,要催眠自己都不行。
是因为这个吗?不再相信人世间有感情这种东西,这种不敢相信从男女之间扩大到母女之间,再扩大到所有人之间。
“碧铛死了的这些年,我忍不住地把旧事拿来想了又想,”入画说:“慢慢发现,也许怪不到别人头上。当年的那个人那些事,是我自己信得过了。不是没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的,偏偏我不愿意相信,总为他找理由。到得后来,什么都找不出了,却又怪到世上没一个好人。”说到此处,入画停一停,望定若莲,“若莲,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好人?”她目光灼灼,亮得仿佛两盏一百支的电灯泡,若莲在这目光的照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好人?”良久,若莲艰涩地开了口,“要说这个,你我大抵也算不了好人吧。张家门里,大抵是没有一个能够算得上好人呢。这些年下来,我们姐姐妹妹中的哪一个没有骗过人?那些真真假假的旧事……我们没有人是清白的呢。”
“真真假假的旧事……”入画叹了一口气,“你倒还有真真假假的旧事,我的旧事里,竟然想不出有什么真假之分,全是假的,全是假的!”说到这里,她又有几分激动。心头有什么东西在反复地来回挣扎,挣扎得面容都有些扭曲。那模样落在旁人眼里,颇为狰狞。若莲在心底悄悄叹口气:入画的心结也好,心魔也罢,看来都要一生一世地纠缠下去了。如果将那想法想象为一种毒素的话,那已经纠结于入画的呼吸之间,只要入画一息尚存,那玩意儿就会活力不止。好在,这些年下来,入画渐渐对自己放松了一点,在有限的范围内,敢把金钱花在自己身上了——看这房中的陈设以及吃穿用度,还有那并没有一脸怨气的小丫头子,就知道入画至少不再象十年以前,把钱花在自己身上都是舍不得的。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微小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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