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五十的魏怀古被剥了官袍,变成了白衣囚徒。他戴着镣铐,跟萧驰野之间隔着铁栏。这几日受审也没有人糟践过他,他发髻整齐,面容干净,只是短短几日老了许多岁,着十分憔悴。
“昨夜会审结束,”魏怀古坐在椅子上,对他们俩人说,“我的供词已经呈交上去了,现在是在等待发落。你们还有什么话要问”
“私挪库银,倒卖军粮,毒害边将,这三条皆是死罪。”萧驰野审视着魏怀古,“魏怀兴也撤职下狱,等候听参。你魏家嫡系一倒就是两位朝臣,怎么,你这次就这么舍得”
“这次事关离北,谁敢徇私舞弊没人保我啊。”魏怀古调整了坐姿,仿佛还在户部办事大院的正座上,他着萧驰野,“你爹都出山了,皇上这几日恐怕连觉都不敢睡。离北王还是当年那个硬骨头,知道怎么做才能敲打人。”
“你填充军粮的时候就该知道那是运往离北的军粮,你不照样做了那会儿可是半点不怕没人保你。”萧驰野稍移了步,说,“想要把这些东西送到我大哥的嘴里,以次充好只是第一步。粮食到了离北,你们就买通了审查仓廪的官员,让他们闭着眼把东西送进了军营,这是第二步。接着买通了离北铁骑的伙夫,再把这批毒物混进饭菜里,送给边关将士吃,这是第三步。”
萧驰野停下来,侧眸着魏怀古。
“这些安排费时费力,一旦事发,你肯定逃不脱关系。你不仅逃不脱关系,还会被刑部立案深查,带出曾经倒卖军粮的罪行。你不是这样的人。”
魏怀古并没有立刻回答萧驰野的问题,而是向一直坐在萧驰野后边的沈泽川。他笑了几声,指了指沈泽川,说“二公子在阒都六年,有长进,刚入都那会儿整日喊打喊杀,沈同知深有体会吧所以我说萧方旭是个铁腕儿,敢把儿子放在刀刃上磨。你能长成这个样子,真该谢谢你爹。”
萧驰野冷漠地着魏怀古,倒是沈泽川拨开供词,双手在桌上微拢,对着魏怀古不笑也不怒,平静地说“是啊,着这样的萧策安,你心下不平。你儿子在咸德年间混迹勾栏,等到天琛年内阁换人,他再想凭借科考步入仕途就难于上青天。你也这个年纪了,魏氏的嫡系里却没有一个能够支撑魏家继续走下去的人。你把希望寄托在联姻上,可惜费氏也知道魏家正在走下坡路,照月郡主最终嫁去了潘氏。你在户部尚的位置上屡次贬谪新人,怕的就是被后起之秀顶替。魏家如今起来还在鼎盛之态,可实际上已经是将要溢出去的水你死了,魏家就注定要败了。”
魏怀古摸着镣铐,说“家势如潮汐,涨涨跌跌就是世间真理。盛一时,败一时,那都是命中注定,该轮到我魏家的,我没什么可惜的。大周延续至今,历经数代,什么都在变,唯独八大家没有变。所以我的死,才是魏家的活。”
“八大家真的不会变吗”萧驰野说,“奚家兄弟同室操戈,嫡庶全部子嗣凋零,到了今天,已经没有血脉延续,往后的奚家就不再是曾经的奚家,他们被挤出朝局是早晚的事情。”
魏怀古却付之一笑,他说“只要奚氏还在,他们就不会出局。今日你们弄死了奚鸿轩,想要分割奚氏的家财,却又舍不得抛弃的奚氏的生意,所以还得继续靠人打点。奚氏这算死了吗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位掌舵人,这是短暂的困境。来日那位大夫人另结新欢,只要她还想操控奚家名下的生意,对方就只能入赘改姓,生下来的孩子仍然姓奚,这就是奚家新一轮的嫡系延续。”
烛泪斑驳,夜已将尽。外面一片寂静,魏怀古站起身,像是一位引导清谈的长辈。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亲自问问萧方旭,可是如今没有机会了,便只能问问你。萧驰野,你爹出身寒素,经历边陲劫难,终于渡过苦海划地称王,你们称自己是打破世家桎梏的人。可是如今三十多年了,离北与萧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他也有了儿子。你与萧既明都是嫡出,萧方旭为了避免嫡庶纷争,甚至不肯续弦,也不肯纳娶小妾。他把你和萧既明变成了离北铁骑唯一的选择,这不正是世家成立之初构建的铁壁吗你们正走在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上。”
萧驰野沉默须臾,说“你这样想,是因为你不明白这世间有人肯为情所困。我爹不续弦不纳妾,只是因为他这一生只肯对我娘许下白首的承诺。离北铁骑是他建立的重骑,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支军队,这是他第三个儿子,甚至比我和大哥还要重要。一直以来把我和大哥视为离北铁骑唯一选择的人正是你们,我在阒都,困住的根本不是离北,而是萧方旭和萧既明这两个人而已。你还没有明白一件事情,我爹确实在离北铁骑的统帅职位上构建了铁壁,但那不是家世门楣的铁壁,而是是否能够真正成为一军主帅,带领离北铁骑在与边沙无休止地抗衡中承担起冰浇火铸重量的铁壁。三十年前击败这层铁壁的人是萧方旭,十年前击败这层铁壁的人是萧既明,如果来日能够有人同样击败这层铁壁,不畏艰辛和苦难,情愿被如此锻造,那么他就是离北铁骑新的统帅。”
“你替萧方旭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却是数年来萧家在独霸离北兵权。”魏怀古目光微嘲。
“那是先后承担起这样重量的两个人恰好姓萧罢了。”萧驰野眼眸里忽然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光芒,他在这枯灯昏光里既是萧方旭,也是萧既明,还是萧家三个人深藏于铠甲之下的骄傲。他说“你们把我爹叫作头狼,狼群没有血统成见。只要打得败我们,就能带领我们。离北铁骑今日所呈现出的一切,那都是它应得的。来日”
萧驰野的声音停下了。
可是沈泽川却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想说,来日他回到离北,他也会参与这样的群狼争斗,只要他击败别人,他就是第三匹头狼。他们骄傲、肆意的源头是从未畏惧过抗争,这是萧方旭的魂,他把这种精神教给了两个儿子,也教给了离北铁骑。
“你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守卫边关、紧握兵权,戚家却从来没有受过像萧家这样来自世家的敌意”魏怀古与萧驰野对视,他平和地说,“因为你们都生着反骨,这种骄傲才是阒都无法信任离北的根源。你知道世家不倒又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懂得顺势而为。李氏是大周的根,我们围绕着它,让它生,让它长,我们彼此交替,我们彼此给予,我们才是支撑大周的土壤。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你仰头见的天空,它们全是世家维系出来的安稳,任何想要打破这种安稳的人都是敌人。二十六年前李氏太子率领东宫企图破局,那是天真,太子不明白,一旦世家坍塌,李氏也会迅速枯萎,所以他一定会死。”
“花思谦可以死,奚鸿轩可以死,我也可以。但是我们只是身死,世家不是仅凭人力能够推翻的天地,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击败我们。这么多年,在朝中真正冲围产生危害的寒士只有海良宜,他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隐忍蛰伏,如今他上来了,可是他敢贸然翻转天地吗他复兴太学,提拔寒士,他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用蛮力厮打的结局是天下共沦,然而他还能活多久他死后这个局面就会崩塌,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魏怀古忽然笑起来,他扶着栏杆,着沈泽川,“齐惠连带领东宫雷厉风行,与我们绝不苟且,他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可是他害死了太子。这个世上的天才都应该学会自省,他就是激进的前车之鉴。”
“卡住他”沈泽川霍然起身。
萧驰野立刻出手,但是已经晚了。魏怀古剧烈咳嗽起来,他弯腰捧着血,抬着眸着他们俩人,在剧烈的疼痛中含血说着。
“你们赢不了你们注定注定会败的”
萧驰野踹开牢门,拖起魏怀古,捏开他的嘴。里头的污血下滑,魏怀古犹如风中残烛,在抽搐中逐渐僵硬了四肢,瞪眼不动了。
烛火灭了,狱中只有呜呜的风声。
“皇嗣”萧驰野松开尸体,向外走去。
外边的天已微亮,却仍旧笼罩着密集的阴云,才停歇的暴雨似乎要卷土重来。压抑弥漫在这凌乱的脚步声中,萧驰野推开门,见牢中惊慌失措的女孩儿们。血腥味扑鼻而来,男孩儿们已经全部毙命,尸体横七竖八的搁在地上。萧驰野鬓边出汗,他握住狼戾刀,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惊恐的脸。
他和沈泽川还没有动手,是谁杀了皇嗣
凉风吹着萧驰野湿透的背部,他还没有转回身,就听见马匹疾驰的声音。
福满在颠簸中慌张大喊“侯爷、侯爷速速入宫皇上危急”
萧驰野骤然回身,沈泽川却一把摁住了萧驰野的手臂。他极度冷静,他的目光让福满手脚发抖,他说“危急是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福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皇上病重,急宣侯爷见驾,有要事托付”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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