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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林间精舍的庭院里,韩真子正躺在竹下一块平坦巨石上,像是闭目养神,又像在参悟冥想。
青黑色的蟒蛇从竹林中钻出,轻而易举地攀上巨石。它如今已有酒坛子粗细,三四丈长,却仍像以前一样游向韩真子,缠绕在他身上,偌大的蛇头贴在他胸口。
“我快修成人形了,”蟒蛇道,“你想我化成什么模样?”
韩真子在似睡非睡中轻拍了一下它颈侧的鳞片:“随便。”
“什么叫‘随便’?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以后的样子?”蟒蛇吐着信子舔他,语气中略带不满,“你总不想天天看一张不顺眼的脸吧?”
韩真子无奈地睁眼。他本是个沉静寡言的人,面对这条捡回来的蛇时却不得不多费唇舌:“皮相只是虚幻,我看你时,所见的是你本身,模样好坏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已是我天心派护山灵兽,举止却仍改不了一派妖气,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我才不想当什么护山灵兽,”蟒蛇嘀咕道,“护着你一个就够了,其他的谁稀罕!前两天你的一个白痴弟子拎着头鹿精来讨好我,差点让我连人带鹿全吞了,你若是不想清理门户,就叫徒子徒孙们离我远点。”
“……孽畜。”韩真子用指节在蛇头上敲了一记,半是嗔怒半是笑骂。
蟒蛇无所谓地在他前襟上蹭了蹭脑袋,似乎颇为享受。
“为什么?”化为人形的莽天龙低喝道,面色铁青,目中满是狂热与怒气,“你嫌我是妖类,配不上你?还是这外貌不合你的心意?你说,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变成什么样,只要你点个头,我也可以变作绝色美女……”
“——荒唐!”韩真子打断道。他被身材魁梧的莽天龙钳制在石壁上,却于对方的阴影与压迫中,散发出凌然而冷静的气势。“是妖是人,是男是女,在我眼中都是过眼云烟。大道无情,既要修仙,就该断绝世俗欲念,你为何还不悟?”
“四百年了,从我们初遇起已整整四百年!能悟我早就悟了,何必苦恋至今……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难道这么久的相处,你竟对我一丝情分也没有?”
“一切情爱,皆是长生路上的阻碍,谁想以此束缚我,我必斩之!你不要逼我出手。”
如同兜头一盆冰雪,莽天龙绝望地看着韩真子,仿佛此时此刻才彻底觉悟,藏在他俊秀飘逸的面容与云淡风轻的神情下的,却是一颗斩钉截铁、冷漠无情的心。对他而言,证道长生才是毕生所求,为此他可以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包括相伴数百年的自己……
“你可以现在就下山,我不拦你,若还想留下,此类话题休要再提。”韩真子淡淡地说完,推开莽天龙拂袖而去。
莽天龙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在愤怒、痛楚、栈恋与失望中变幻不定,最终从阴沉沉的眼底掠过一丝暴戾的妖气。
耳边哗啦一声水响,封师雨猛然惊醒,发现正被胡长庆提着腰带冲破湖面,落在湖畔林地上。方才见到的一幕幕影像碎片,如初雪融化般从脑海中迅速消退,他不禁望向旁边的莽天龙,心底胡乱揣测:那是幻境吗?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这大青蟒曾是天心教的护山灵兽?又怎么做了山林乡闾间的野仙?那个韩真子看起来道行颇高,也不知他们纠缠到最终怎么收场……
莽天龙自见到升月峰起,就没有半点好脸色,转头一瞪封师雨:“看什么看?再看就吃了你!”
胡长庆针锋相对地回瞪他:“你敢!”
封师雨犹豫一下,忍不住好奇地问:“我刚才在湖水里,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有我自己,有白狐狸,还有些山精野怪的……那是什么?”
“哎呀,你也看见了?”胡长庆叫起来,顿时忘了正在跟老对头争峙,一脸不耻下问地朝莽天龙道:“这湖水有古怪,我看到了一些以前的情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莽天龙没理他,盯着封师雨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封师雨才不会傻到说出来,万一哪句触了对方霉头,非要活吞了他,恐怕那只外强中干的狐狸也拦不住,摇头道:“画面晃得太快,看不清楚。”
莽天龙冰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撇开,转身要走,胡长庆不依不饶地捉住他的袖子:“别走哇,你还没告诉我,这湖水是怎么回事呢!你要不肯说,我就再跳下去看个清楚。”
莽天龙扯了两下袖子,没扯开,只好回答:“这座湖名‘溯光’,是后崖幻阵通往内山的唯一通道,湖水因沾染了数千年沧海桑田的光阴之力,便生出些许异能,会折射出入水者的零碎往事,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快点走,若是被巡山弟子发现,又要节外生枝。”
胡长庆满意地松了手,“放心,七爷最拿手的就是隐身术。话说,你的蛇信子管用吗,那些牛鼻子身上的口水味还能不能嗅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莽天龙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回头完事了再狠狠整治这头狐狸,他暗暗发誓,化作一阵清风向前飞掠。
胡长庆连忙在封师雨身上拍了一道隐身咒,携着他尾随而去。
莽天龙对内山地形十分熟稔,七拐八绕避开不少过路道士与法阵机关,进入一座镶嵌在山岩间的偏僻宫殿。他在空荡荡的殿中停下,仔细嗅了嗅气味,皱眉道:“那些道士半个时辰前曾经过这里,但痕迹突然中断,查不下去了。”
封师雨打量着点满长明灯的内殿,疑惑道:“几个大活人,怎么会瞬间消失无踪,莫非……这殿中有什么暗室、密道之类?”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当年我在山上时,还没有这座大殿。”莽天龙道。
“放着我来!”胡长庆一摞袖子,“七爷最擅长挖洞藏宝——哦不,是寻幽探秘了。”他吹出一股冷风,熄灭了满殿烛火,随后从腰间革囊里掏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瓶子,往空中一扔。
瓷瓶在空中蓬的一声爆裂开来,无数极小的青绿色幽光纷纷扬扬飘落,仿佛微亮的漫天雪霰,覆盖了殿内空间,在黑暗中显得分外绮丽与玄妙。大部分光点很快消融,而残留的光点在门扉上、桌案上、帷幄上留下了道道痕迹。胡长庆得意地道:“夜磷粉会吸附在人体曾经触碰过的地方,留下荧光痕迹,痕迹越新鲜,荧光就越亮。你们看哪处光斑最亮,便是不久前那几个臭道士留下的。”
封师雨依言四下找寻,果然在帷帘后的书架上,找到个明亮的掌印,仔细看那掌印,重重叠叠,荧光有深有浅,像是一段时间内不断被触摸的缘故。
“应该就是这里了。”莽天龙说着,伸手放在掌印上,妖力一吐。
书架纹丝不动,殿内毫无变化。
莽天龙略一思索,妖气尽敛,掌心运转出一丝纯正的道家真气。他曾学过天心派的天心正法,虽说与自己妖气相冲,成效甚微,但多多少少还是能凝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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