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征将酒杯放下,沉默不语。
“抱歉,我不该问四哥这些。”燕秋尔有些懊恼。真不该在这样心烦的时候来找燕征,这不是要拉着燕征跟他一起心烦了吗?“四哥当我没问过吧,我不扰四哥休息了。”
燕秋尔尴尬地起身,想要回自己的院子自己一个人憋闷去,然而燕征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有想过。”
燕秋尔的动作顿住,与燕征四目相对,复又坐了下去。
“刚知道的时候,我就想过要回到母亲身边,我不是阿爹的儿子,呆在常安燕府岂不尴尬?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回不去的。”
燕秋尔转着桌子上的酒杯,默不作声地听着。
“母亲说,我还未出襁褓之时,她便把我送到了本家祖母那里,不为别的,就期盼着我能被选中,被送入常安燕府。她的愿望实现了,我进了常安燕府,打从记事起,我就是常安燕府的四郎君。五郎你可能不记得,阿爹他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一张脸,小孩子根本就无从分辨他的喜怒,只当他每天都在生气。”说到这里,燕征似是想起了当年对燕生的敬畏,那些幼稚的想法在此时回想起来竟让燕征忍不住发笑。
燕征将自己面前的酒喝光,而后拎起酒坛为燕秋尔和他自己满上,才继续说道:“所以啊,我跟哥哥们一样,从小就怕阿爹,拼命地努力,就为了让阿爹不生气,日子过得可是比别家的孩子无趣得多,直至束发之后能帮得上阿爹的忙并得到阿爹赞赏时,才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常安燕府的一份子。”
燕秋尔对燕征所说感同身受,因为前世他也是如同那般敬畏着燕生的。他原本就只是名平凡的大学生,他周围也都是平凡的人,可某一天他突然穿越成襁褓中的婴儿,张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燕生那张结了冰一般的脸。
燕生从来不笑,燕生的话语永远都简洁有力,燕生喜欢用命令语气,燕生不喜欢被违背……对于那个时候的燕秋尔来说,这个被他叫做“阿爹”的男人是比认知中的严父更为可怕的存在,面对燕生,纵使他脑子里有几千年的知识和最开放的思想,也生不出半点儿忤逆的心思。
燕秋尔没有催促燕征,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耐心地等着燕征继续往下说。若燕征不想说了,燕秋尔也不打算追问,故事听到了这里就总觉得不是什么让人欢喜的故事,他是可以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可他不希望燕征因为他而回忆起伤心事。
燕征依旧只是停顿一会儿,就又继续说了下去:“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我的,就在我在常安燕府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她却又告诉我我不是阿爹的儿子,我该管阿爹叫舅舅。这事儿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每一次跟母亲见面自然也都是瞒着全府上下,可又怕无所不能的阿爹知道,死命地瞒着。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便求母亲带我回家,可你知道母亲是怎么说的吗?”
燕秋尔知道这不是个问题,自然也不会去回答。
燕征嗤笑一声,便捏着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说道:“你若是离开了常安燕府,那咱们就得不着燕家的财产了!为娘是个女人,你祖母是不会让我得半分家产的!再苦再累,你都要留在常安燕府,好好表现,多得几个店铺,若是能将商队弄到手就更好了!咱们燕家最重要的可就是那些商队了!”
喝口酒润润嗓子,燕征再度开口:“五郎你知道嘛,母亲每次来找我,都会嘱咐我好好表现,然后跟我要钱,带着成箱的金子珠宝回家,起初还很和善,可是到了后来,若我给不出钱,母亲便大发雷霆,她却从未曾用自己的钱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的吃穿用度反倒全是阿爹命人置办的。年少的时候傻,还看不透母亲的心思,可越是长大,就越是明白母亲心中的算计,就越来越觉得母亲不像是母亲,舅舅却更像是父亲。事到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就只是常安燕府的燕四郎君,我的一切是阿爹给的,我就只要做好阿爹交给我的差事便可,其他的,多想无益,徒增烦恼罢了。”
“徒增烦恼嘛……”燕秋尔叹一口气,说道,“四哥好歹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知道自己是谁,可若我也非是阿爹的亲子,那我又是谁?离了常安燕府,我还能去往何处?”
燕征有些懊恼地蹙眉。这事儿还是怪他,当日他倒是与五郎说那些有的没的干吗?今日五郎又不知在世安苑被阿爹责骂了什么,竟寻思起这些事情来了。
尽管懊恼,燕征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燕秋尔,干脆将酒坛又拎了起来,直接放到了燕秋尔的面前:“难得五郎主动来找四哥喝酒,咱们可别想那些烦心事儿了,喝酒!今儿个四哥陪你,不醉不归!”
方才还不让他喝呢,现在不知该如何开解他,便想将他灌醉了省得麻烦?燕秋尔淡淡一笑,抓起酒坛向燕征一敬,便仰头猛灌一口下去。
燕征心肝一颤,暗想不知明日阿爹又该怎么收拾他了。上一次他给五郎喝了酒,第二日见着阿爹的时候阿爹就警告过他别再让五郎喝多。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谁让阿爹要责骂五郎了,可不关他的事……是吧?
为自己斟一杯酒慢饮,满心忧虑的燕征却是已经品不出酒香了。
依着燕秋尔的酒量和这般豪迈的喝法,不出两个时辰,燕秋尔就已经醉得找不着北了,却还死抱着酒坛不撒手,往嘴里灌一口酒,能有一半是洒在身上,另外一半也未必都进到嘴里。
“四郎君。”燕征正想着该将几乎醉死的燕秋尔送往何处时,贴身伺候他的女婢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四郎君,方才梁管事来了,说是主君吩咐,若四郎君与五郎君聊完了,就将五郎君送回住处。”
住处?燕征蹙眉。阿爹特地派了梁成过来,不是将人接回世安苑,就只为了传这一句话?燕征有些不解,不过既是燕生吩咐的,燕征便会照做。
“五郎,能站起来吗?”燕秋尔走到浑身瘫软的燕秋尔身边,握住燕秋尔的双肩想要将人扶起来。
“唔……嗯?”燕秋尔的手下意识地抓住燕征的手臂,仰头,茫然地看着燕征,困惑地盯着燕征瞅了半天,似是才认出燕征一般,“征哥?”喝得太醉,燕秋尔无意识地用了前世的称呼。
燕征一愣,半抱着燕秋尔将人拽了起来:“是我,来,好好站着,四哥送你回去。”
“回去?”此时的燕秋尔哪儿还站得住,两条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根本使不上力,“回哪儿?”
“回你住的地方。”燕征承受着燕秋尔的全部重量,考虑着是要抱还是要背。
“哦哦……我住的地方……嗝……回去……”恍然大悟的燕秋尔抬脚就往外走,结果脚刚落地腿就打了折,整个人往一边儿栽去。
“五郎!”燕征的心猛地揪起,一个箭步上前将燕秋尔又抱了起来。五郎这幅模样,他们还能安全抵达五郎的院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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