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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方宁心中一笑,旋即正色跪地,恭谨道:“属下当日不知公主身份,怠慢莫怪。”
乌兰朵公主垂下了头,只是默不作声。那俏皮少女在旁笑道:“啊呀,小军官你万万不要这样客气。那天真是谢谢你啦!我们公主回去一直惦记你呢!”
乌兰朵微露窘态,长而卷曲的睫毛微微一动,嗔道:“阿帕!”
阿帕对自家公主也没有甚么惧怕,格格笑着跳开几步,作势封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却笑得更厉害了。
屈方宁不解其意,应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二位言重了。”
阿帕背着手踢着脚尖向后退去,口中笑道:“分不分内的,总之是欠你一个大人情。公主,你说是不是?”
乌兰朵仿佛要她不要再多嘴似的,轻轻瞪了她一眼,眼睛一点也不看到屈方宁这边来,依然是不置一语。
屈方宁也不知这侍女将公主与自己二人单独留下,蕴含了何等深意。他没跟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只得深深行了一礼,干巴巴地招呼道:“您好。”
乌兰朵也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好。”
说了这两个字,只见她衫子的一角逐渐增添了许多褶皱,再一细看,原来是她雪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拧住了衣衫的一边。
屈方宁心中奇怪,暗想:“看来她很不愿意同我说话。难道是那天血流满地,吓坏了她?”有意放缓了语调,问道:“您的那盆牡丹花,现在还开么?”
乌兰朵似乎有些羞赧,轻轻道:“早就不开了!根……也坏掉了。”
屈方宁听她口吻娇嗔,微带惋惜,也随之敷衍了一句:“那真是可惜得很。”见她一头秀发编织得花团锦簇,其上重珠叠翠,缀有雪白雉羽数条,一看就知分量十足,难为她纤细的脖颈撑得起来。遂想:“当日她要是这么一副打扮,别人来扯她头发,仓促之间未必便扯得动。”忍住笑意,正色道:“乌古斯集市鱼龙混杂,您当日孤身出行,太过冒险了。如令宵小之徒冒犯了公主玉颜,属下只能割头谢罪了。”
乌兰朵面纱后的睫毛低垂,低声道:“我……没有去过。父王和哥哥……不许我随意出去。”
屈方宁心道:“那也怪不得你父兄着意保护,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自然不便四处行走。”一瞬之间,想起了自己幼年藏在送柴的驴车里,颠簸得哇哇大哭才被人发现;家中老仆如何大惊失色,恭恭敬敬把小公子放在四面漏风的藤椅上,又一瘸一拐地从自家的菜园里摘了许多鲜嫩的白萝卜,进屋来进献给他的旧事。心头一酸,道:“……出行之时,让侍卫陪着您,也就是了。”
阿帕银铃般的笑声从河岸上传来:“小军官,你在教唆我们公主偷偷溜出去么?”
屈方宁立即道:“属下不敢。”见公主脸上依然无甚表情,颇感难以应付。
阿帕笑声不断,攀上开满素簪花的河岸,一面采着花儿,一面唱起歌来了。
乌兰朵在这熟悉的歌声里,终于是勇敢了一点,从身边一只彩绶锦袋里取出那枚黄金颅骨,向他送来:“这个,还你。”
虽然口中说是要还,手却拿得紧紧的。屈方宁察言观色,一笑拒道:“这也不值甚么。您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玩罢。”
话是这么说,心里可是很不解:“这颅骨只镀了一层金皮,又不是十足真金。她堂堂一国公主,居然喜欢这种西贝货……”
乌兰朵一点也不知道他在默默诽谤自己,优雅地道了个谢礼,这才小心地将颅骨放了回去。
素簪花花枝上生满茸毛般小刺,阿帕只采了三五朵,就疼得嗳嗳地叫起来。这一下就着恼了,把采着的花往地下一扔,吮着一个指头,眼睛直往屈方宁身上盯。
屈方宁生平最熟悉的少女就只有桑舌一人,像她们这样矜持娇气的,从来没有见过。还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让自己代服其劳。这差事不能抗拒,信手采了一捧,结成一个花球,单膝跪地,献给了这位心思难测的公主殿下。
乌兰朵捧花在怀,立在水边,低头轻嗅花香。屈方宁对女孩子的美丽向来不关心,这一刻也看得入了神,觉得这位公主一举手一投足,几乎就是一幅画了。
阿帕咬着自己的手指坐在一旁,瞟着他吃吃笑道:“我们公主美得很罢?”
屈方宁点头称是,本想拍几句马屁,转念一想,别人长成这个模样,从小到大甚么赞美没听过?那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阿帕笑道:“那你怎么不夸她美貌?”
屈方宁倒也对得上:“属下口齿笨拙,不擅言辞。”
阿帕嬉笑道:“你口齿笨拙么?我看你会搪塞得很。哼!咱们那天问你要东西,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给。”
屈方宁苦笑道:“属下并非有意托大,实在不识得二位真容,得罪莫怪。”
阿帕道:“那你现在识得我们了,要你的东西,你还敢藏私吗?”
她这强取豪夺的口吻并不认真,倒颇有些可爱。屈方宁微一躬身,应道:“不敢了。”
此际车声远去,显然是时已近午,要回去驿馆暂歇了。阿帕引颈一望,唤道:“公主,那个人也巴巴地跟上去啦!咱们赶紧回去罢!”
乌兰朵这才捧着花球,一阵微风也似地从屈方宁身前走过。距离他最近时,面纱下的明眸向他轻轻一瞥,像是有话却没有说出来的样子,匆匆地离去了。
遥遥地只听阿帕清脆的笑声响在水风里:“小军官,自己说过的话,万万不可忘了呀!”
屈方宁对这天降的邂逅一无所感,从那伶俐侍女的话语中,只猜到她们眼光甚高,看不上必王子那个草包。乌兰朵以公主之尊,竟敢偷偷前往百里之外的平民市集游玩,可算大胆之极。只是王室之间的婚事,自己说了未必顶用。她胆子再大,也大不过父王一道敕令。想到她怀抱淡粉牡丹、傲立寒风中的模样,不禁十分可惜:鲜花落在牛肚里,太糟蹋东西了!
一边事不关己地惋惜了几声,一边就拐回冶炼营去了。往热火朝天的第二营前一张,若苏厄正蹲在淘池与人说话,一身油污腌臜,裤腿上烧了一个大洞,肩上的忍冬徽章灰扑扑的,脸上抹了好几道脏脏的手印。一看见他,眼睛一下就亮堂起来,扭头小跑到他身边。屈方宁打趣他是个花脸猫,若苏厄只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两人在小山似的原矿场边没扯上几句闲谈,几名工匠手执鈆杵,前来向若苏厄请教淘选之法。若苏厄推辞不过,只得接手示范,指点讲解。他讲起来也不太专心,不时紧张地回头看一看,生怕屈方宁突然走了。
屈方宁等得无聊,随手拿了两块铁麸对光比照。两者差异明显,一则杂驳不纯,泥沙俱下;一则沉光精粹,隐含乌金之色。待若苏厄气喘吁吁地脱身回来,便搓了搓粉末,问他析裂淘炼的法子。若苏厄一听他忽然对自己的行当有了兴趣,喜不自胜,手舞足蹈,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一时太过兴奋,反而呐呐地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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