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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喜带着云老奔回来,云老兴奋得手舞足蹈:“我都没想到能有这个效果。阿喜,快来开开眼,这就是蛟怪蜕下的皮唉!快来摸摸看!”他抓着孙子的手去摸那个可怕的人皮壳子,阿喜尖叫着闭上眼睛死命挣扎:“阿公不要!阿公不要——”
云老好奇地打量白秀才:“咦?你的妖怪角怎么没了?!”
白秀才一摸头顶,脑袋上空荡荡的,原先长角的地方已经长满了头发。他再看胁下,那里的鳞片也都没有了。没有鳞,没有角,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自己了,却又已经脱胎换骨。见云老很失望,白秀才忙安慰他:“没关系,过阵子说不准又长出来了。”
离山涧不远的松岗下,白秀才择了块干净地方,把那腌臜的人皮壳子埋了。
他叹了口气,对这土丘道:“懦夫!伪君子!任人搓圆捏扁的玩意儿!我再不是你了。”
风起,松涛阵阵。他直起腰背,昂首向来路走去。布衣粗履,丰神如玉。
第35章别离
云老不肯收任何钱物。白秀才便略施小术,“默写”了许多他看过的医药珍本、孤本,云老欢喜极了。他还给阿喜做了许多玩具,不过大半被云老扔了。云老捉着柳条满屋子追打阿喜,还扬言威胁白秀才:“要再敢给他做铜蜻蜓和吱吱儿,连你一块打!”白秀才索性做了一堆,让阿喜玩得鸡飞狗跳,不过两人还是没有挨打。
要走的时候,白秀才搂着药缸,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连同一直没出口的离别。
鲤鱼安静地听着,没有异议,没有哭闹。它早就知道,这一天终会来的,如今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白秀才说,三天后他会离开江水,投奔袁员外,迎娶袁清莲,在陆地上做一个常人活下去。
阿喜年纪小,只为今后少了鲤鱼这个玩伴可惜。云老沉默许久,道:“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在水作芙蕖,出水为泥藻。你可想好了。”
白秀才看着鲤鱼说,岸上有他不想错过的人,希望朋友原谅。
鲤鱼憋出个泡泡。
告别云老和阿喜,白秀才抱着小药缸上路了。
杨柳飞絮,柳叶渐老。鲤鱼在药缸里,白秀才在岸上,一、二、三,跳!
一人一鱼同时跃入水中。白秀才一瞬缩小,抓住鲤鱼背鳍。
鲤鱼一跃而起,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哈哈大笑掉下来:“梯云纵!”白秀才叫:“好样的!”鲤鱼冲浪而上,飞越树梢:“浪里飞天!”白秀才赞:“有气势!”鲤鱼以尾拍水,反弹而起,头下尾上在风里飞:“拍扇子!”白秀才哈哈大笑:“有意思!”
他跳下鲤鱼背,慢悠悠挥动胳膊腿儿:“跳蛙!”四脚狂拍水:“狗刨!”背着手,身臀皆动,蜿蜒而进:“泥鳅!”再撑起四肢,在水面上点来点去蹦蹦跳跳:“水蜘蛛!”
鲤鱼乐得合不拢嘴:“还有还有,我要看蹦蹦鱼儿!我要看鸭子!”
三天的时间,白秀才和鲤鱼去蟹洞探险,去瀑布跳水,沿着地下河去寻传说中的不老泉。他们也上岸嬉游。白秀才带它去深巷听清早的卖花声,去碧云桥畔吃槐芽冷淘和云英面,混进富家宴会偷看马球,还躲过宵禁藏身废园,共同守候一朵优昙花开。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夜色来临,白秀才轻轻地抱着鲤鱼,仰头望月。隔着水,月亮也模模糊糊,有些青绿颜色。在水中,眼泪也是看不见的。
他想起白居易辞“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不禁悲从中来,又想起下句“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越发心酸难抑。忽听鲤鱼道:“秀才,你背首诗我听。”他忙收敛心神,道:“听哪个?”鲤鱼想了想,道:“那个什么花什么月的。”白秀才不由微微一笑,凝神片刻。月华之下,一整篇晶莹华美的《春江花月夜》从江上冉冉升起。水做的诗行恰似空里流霜,在风里发出洞箫般的吟咏。有的飘飘入云,挂上广寒宫的桂树;有的呼啸而飞,沾湿了夜莺的翅膀;有的扑向渔火,在红焰旁化作一声轻叹;还有的沉进水里,像透明的鳗鲡绕着鲤鱼悠悠游弋。
白秀才抱着鲤鱼坐了一夜。潮水携着落花冲刷着他的脸,于是许多泪也就随江而去。
天明时,他起身走到岸上,驻足看着鲤鱼。鲤鱼看了看他,掉尾游走。
白秀才走远了。鲤鱼忽然大哭起来:“臭黄鱼,你走吧!你去娶媳妇吧,我才不给你做媒呢!我才不稀罕你呢——”
茫茫天地,又只剩下它一个了,像刚从众鲤栖身的深渊里跳出来时一样,形单影只,一个同伴也没有。那时候,它心中充满勇气,现在却满是孤独。那个人走了,像改了天地,未知的世界那么大,那么可怕。鲤鱼凄惶地在原地呆了好久,终于大声道:“你说的,做满了一千零一件好事,就能化龙。虽然看起来还是鲤鱼,可我已经是神龙啦,我什么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怕————怕——————”
它一口气逆流直上,可一路波光滟滟,白浪滔滔,白秀才的声音随涛声浮沉不绝。它跟着那虚幻的声音念:“……来无踪,去无影,凡圣相同……也无生,也无死,永远长生。”
它不知道游了多久,念了多少时候。饿了,累了,却不愿停下来去想。
天茫茫的,地昏昏的,江水永无止息地流淌。而那个曾经发誓地久天长的人,却已经不在它身边了。
一朵苦瓜花儿飘零在水中,空自顺江流去。
野渡无人舟自横。
芦苇萧萧,荒烟渺渺。天上挂着滴溜圆的一个大月亮。和白秀才分别之后,鲤鱼已经第五次看到这样的圆月。不知不觉,它已经离开长江,由运河来到这里,逗留了快两个月了。月亮像一只不变的眼睛,一直在天上凝视着它,让它仿佛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更改。
此时,月光满天满地,流泻如水,仿佛一仰脖就能喝到嘴里。许多异类正聚集在芦苇荡里,就着月光吸饮酒水。扬州郊外瘦西湖边,到了满月之夜,总会有这样热闹的荒野盛宴。
“听着!”高高的船头上,一个眼凸肚大的老头滴溜溜转了个圈,“嘭嘭”拍着肚皮,“我养个鸡儿,赛过人家马价;我家老鼠,大似人家细狗;避鼠猫儿,比猛虎还大。头戴一个珍珠,大是一个西瓜;贯头簪儿,长似一根象牙——”他一跃而起,头下脚上空旋三圈,“呱呱”大笑:“月宫里的□□,也请我去吃茶;龙宫里的海马,莫敢跟我干架;我唱一支小曲儿,织女儿都奈不得守寡,赶着请我下榻!”船上的老少都起了嘘声,更有人笑叫着:“老青头,凭你的年纪,多半不中用了罢!去了也白搭!”“老不正经的,活该不中用!”
一个头戴翎冠的细挑个年轻人啐了一口,轻俏地打了个唿哨,一个倒栽葱单指倒立,一上一下地弹跳着,双腿在空中咯咯敲击,脚踝上的铃铛哗哗作响:“我昨日在岳阳楼上饮酒,昭君娘娘与我弹了一曲琵琶。我家下还养了麒麟,十二个麒麟下了二十四匹战马。我手拿凤凰与孔雀厮打。我蹦一蹦就蹦天上,摸了摸轰雷,几乎把我吓杀!”他往地下一缩,滑稽地作出惊吓模样,又一手撑地跳起:“我跌到了海底下,徒手捆了条大鲨,挂上了千斤犁耙,种了三万八千亩胡麻,麻姑瞅见了惊叹也,真真叫沧海变桑麻!”大家又笑又叫,把船板拍得山响:“秋声子,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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