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的依然是悄无声息的黑暗。
我往后退了退,脊背触碰到墙壁后,终于有了种得以踏实的自我暗示。然后,我选择了沉默,与她一样融入到这片暗影之中。暗影中的她,是否在望向暗影中我的方向呢?我不得而知。但我,面对的一定是她所站立的位置。
我一直认为,一位成功的心理医生,其实就是一位在夜晚的大海中摇动船桨的船夫。这片黑暗深海时不时死寂,时不时汹涌,各种不确定,都孕育在它冷漠而又浩瀚的怀抱。迷失了的灵魂,就是漂浮在这片海面的无助的人,他们或麻木、或绝望、或痛苦……
在他们飘荡着的漆黑世界里,唯一能够将他们照亮的,就是我们心理医生摆放在船头的一盏油灯。而也是这盏油灯,会带领他们走出深海,重达有着阳光的陆地。
是的,我就是那位黑暗中的船夫,我面前站着的就是海面那受苦的人儿。可悲的是,我船头的灯火太过灰暗,灰暗到我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灰暗到让我无法捕捉受苦的人这一刻的表情,是麻木抑或痛苦?甚至可能是绝望。
这般沉寂的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最终,我忍不住了:“岑晓,不介意我开灯吧?”因为我意识到继续在黑暗中耗着,我永远不可能触碰她本就喜好幽闭的患病的灵魂。
她没有回复。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没有回复。
我摸索着走到了门边,接着通过指肚的触碰,找到了开关并按下。
灯并不明亮,这点让我舒了口气。因为心理咨询过程需要营造的,不一定是明亮与通透。相反,封闭与昏暗,能让对方在一个可能很陌生的环境下,快速捕捉到对安全的渴求。
穿着一套浅蓝色睡衣的岑晓面朝墙壁木木地站着,因为是侧面,我看不到她面部的表情。但她自然垂下的手臂,让我油生起一种恐惧,或者不是油生,而是感受到一种恐惧,一种从她的意识世界散发出来并能在空气中传染给别人的叫作恐惧的思绪。
接着,我看见她面前的书架上,有一盏精致的香薰炉,香薰炉下面的蜡烛并没有被点燃。在她垂下的手上面,我又看到了一个打火机。
“岑晓,你是想要点亮这个香薰炉吗?”我问道。
岑晓没有回应,但身体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跨步向前,从她手里拿下那个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岑晓还是没有动弹。我退后,将灯的开关按下。这样,岑晓的世界里只有香薰炉下面的烛光了。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这可能就是她想要的氛围。
我再次靠到墙边,望着她。因为有了光亮,于是我在这一空间里,不会像之前那么无聊。即便岑晓继续沉默,我也可以选择观察,观察这个最能够捕捉到岑晓内心世界的房间。
于是,我看到了天蓝色的墙壁,七色的彩虹如同五线谱般,在上下游动着。大块不规则几何图形的被套与床罩诠释的应该是凌乱的内心,但又宣示着某种极致的界限,正得以被彻底划分。
我眼光扫过,却没有看到与这种公主房基色调相协调的毛绒公仔。相反,房间里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很整洁,整洁到让人感觉这不是个姑娘私密的天地。
我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
我看到了一台与整个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电风扇,而且是那种很笨重的,笨重到有四个金属扇面的老式风扇。这一发现让我有了更多疑惑,我觉得应该再次尝试与岑晓建立交流。因为某些不可理喻,如果能够得到当事人自己开口解析,那么,距离触碰到当事人的心结,将是一个迈得很大的跨步。
因为有了烛光,我不用再像之前一样站在原地。我向前,并探出头,去看站着不动的她的眼睛,嘴里依旧柔声地说道:“岑晓,坐下吧!你站了有……”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将我打断的,是我终于得以看清楚她的脸。
她在颤抖,烛光正对着的面部肌肉在放肆地颤抖。而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似乎努力想要吐出什么词汇。她的眼帘距离闭合只有小到要用毫米来计量的程度,眸子里似乎没有了眼白,黑色如同暴雨即将来临前的夜空。
我意识到她正在经历什么,被癔症控制住的人们所感受的恐惧,是足以摧垮正常人的心智的。我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按着她双肩大声喊道:“岑晓,醒醒!岑晓,回答我,我是沈非。”
被我摇晃了几下后,岑晓“哇”地一声叫唤了出来,身体却往下软瘫下去。我顺势把她往床上放,想要让她平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双手竟然径自环绕到我的脖子上,并将猝不及防的我拉得跟着她一起倒向软绵的床铺。
我整个压到了她的身体上,而她那两条手臂快速收拢,将我环绕。我试图挣扎,但耳边响起的是她轻声的说辞:“我不想……”
我意识到:岑晓这一刻需要的只是一个怀抱,并不一定因为面前所出现的人是我,也无关于面前这个我的性别或者身份。
她的身体很软,少女胴体的芬芳与质感侵略着我的世界。我想将她推开,因为我害怕自己身体里的情欲暴虐地滋长。但最终,我并没能挣脱这一次拥抱,而我说服自己尝试抱紧她的理由是——我是一个医生,一个正在治疗对方的心理医生……
深夜的城市看似平静祥和,但浮生焦躁,红尘汹涌澎湃,没有人能避开。
是的,我是一个医生。
但,我也是一颗平凡的尘世沙粒,我和岑晓一样,可能需要的,确实只是一个拥抱而已,无关面前出现的人的性别或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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