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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深走到知寮,将袈裟脱了。正待出庙向酸枣门外去。却看到两个汉子迎面入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身着青衣,带了抓角巾,是个差役模样,另一个中年汉子,衣服却华丽些,头戴方巾,身着绿罗衫。他两人只管向智深身上打量。知客似乎知道他意思,便笑道:"这是本寺旧日僧人,在外多年,于今又回来了。"那公人道:"莫不是鲁智深师兄?"智深看他脸上带着几分奸猾,老大不高兴,便道:"洒家便是,却待怎地?"说时,便瞪了眼。知客笑道:"他自仰慕师兄,并无别意。"那两人见智深如此,闪在一旁便不言语。智深辞了知客,自向酸枣门外去了,那公人呆站了许久。方才冷笑道:"这凶僧倒是冤家路窄。"知客笑道:"阿弥陀佛,董二郎休恁般开口骂出家人。"那人道:"师傅,你不省得我董盖,与他有一般关涉。当年我哥哥董超与薛霸押解林冲到沧州去,一路受他欺侮。我哥哥回来,公事不能交代,得罪了高太尉,投奔大名,为了押解卢位义,却被他梁山上强盗燕青一弩箭射死。不是这秃……"那董盖看到知客光了头站在当面,只得把话突然停止了。那中年汉子接了嘴道:"不是林冲这场案子。这二郎哥哥如何能到大名去。提起林冲,兀的不教人咬碎牙根。"知客笑道:"陆管家难道也和他是仇人?"陆管家道:"怎地不是?我哥哥在高太尉那里当虞侯,和林冲是好友,便死在他手上。"知客念了佛道:"这是佛地,二位休只在此谈甚冤仇。长老正在方丈里弹琴,陆管家且请里面拜茶。"陆管家拱拱手,便到方丈里来,智圆看到,由方丈里迎出来,作问讯道:"陆管家好久不见,且请到静室里坐。"这智圆和尚,是富贵人出身,禅室里也不肯作贫寒相。自在方丈后面,辟了三间屋子,里面糊漆得雪亮,纱窗画槛之下,陈设些金石字画,书台琴案,甚是精致。陆管家和董盖相率进得静室,伸个懒腰,在安乐椅上坐了。叹口气道:"金兵围城时,昼夜心里不安,于今金兵退了,才舒出这口气。"说时,有小沙弥送上三碗泡茶,又在金鸭炉里,焚上了一撮鹧鸪斑,立刻室里香气洋溢。智圆在彩布蒲团上坐了。因笑道:"听说上皇不日要回京,童大王自也要回来,你我再委屈些时,还有翻身之日。"陆管家道:"提到委屈,我正要问长老,如何把梁山强盗容纳在宝刹里?"智圆皱眉道:"他是本寺旧僧,于今又勤王出力。李兵部、种经略也对他们另眼相看,贫僧如何能不收他?没奈何,把这魔王送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将来再作理会。"陆管家道:"便是我童衙内与他们向不相犯。上次出京,在东郊遇到了戴宗、史进,平白地将钱财抢劫去了,那还罢了,还逼着衙内吃了一顿马粪。又逼着衙内立下字据,说他伤害了百姓,罪有应得。此仇如何可以不报?这和尚留在宝刹里,好歹不要他走了。"智圆道:"这事须不是他做出来的。"董盖道:"虽不是他做的,史进、戴宗自和他是同党。我们高衙内,也是林冲刺杀了,有夏虞侯亲眼得见。于今在缉捕使衙里告了林冲一状。小可现时也在高府当名虞侯。公仇私仇,和这梁山强盗却是干休不得。"智圆向窗子外张望了一下,摇摇手连使个眼色。那外面正有两个打粗和尚,整理院落里花草。三人说话,便把言语低了。
这两个打粗和尚,有一个叫法通,是本寺菜圆子外破落户出身,向与智深交好,无意中将话听在心里。到了次日早间,斋橱里斋头和尚着人向酸枣门外挑菜去。法通便讨了这个职务,向菜园子里来。这日天气晴和,太阳初出,半天黄云都散,圆墙边一排大柳树在绿云堆里,借着早风,正飞舞着雪点也似柳花。智深敞了身上皂布直缀,在柳荫下散步。法通放下空箩担,迎向前唱喏道:"师傅还认得我?"智深睁眼向他看了些时,哈哈笑道:"你是癞皮狗王乙哥,儿时出了家?也和洒家一样。"法通道:"小可把世事看淡了,出家才得半年多,就在大相国寺里,当个粗手和尚,昼夜出力,不曾礼得佛,也不曾学得念经。没来由却顿顿吃黄米饭臭咸菜,口里淡出鸟来,只是天天牛马般伺候那些闲秃驴。早晚小人要还俗。"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吃一饱,穿一身,作泼皮不好,兀谁叫你看淡了世事?今日来和我叫苦。"法通道:"小人并非来叫苦,知道师傅在此,特地将一件机密事来相告。"于是把在窗外听的事和鲁智深说了。正是,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来!
第四十三回哀新鬼故人祭荒冢骂宰辅醉僧题愤诗
这时,鲁智深已将禅杖收到身边。听了法通这话,大吼一声,直奔菜园庙宇内,取了禅杖在手,复身出来。法通料到他必是此着。己在路口等侯,躬身唱喏,拦住了他的去路,因道:"师傅,你待怎地?"鲁智深道:"我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问他要把我鲁智深怎地?"法通道:"师傅你不曾当面听得他说话,他如何肯认?小人权在庙里安身,虽是无奈,却也怕得罪了智圆,不敢还俗。师傅若去和他理论,必牵涉到小人身上,小人便在东京存不得身了。"智深放下手里倒提的禅杖,因道:"依你便待如何?难道教洒酒家在这里等了他们来摆弄?"法通道:"师傅是勤王队里的将军,官家也要另眼相看,明处料他们不敢奈何师傅。所怕的这班小人却在暗下里来陷害。小人来通知了,只望师傅提防一二便是。"鲁智深挽住禅杖在怀里,昂头想了一想,我自不曾在东京犯下甚罪过,那董、陆两个撮鸟,怎能在官司上奈何我?这法通和尚在庙里吃碗淡饭。兀自可怜见,我和智圆争论时,必是攀出他来作证,却不是使他作难?便点了头笑道:"你说的也是,且请你回庙去后,多和我留心一二。他们若是再在暗地里算计我时,却盼你早给我通个信,我也好早些提防他。"法通道:"小人当得效力,不须嘱咐得,不时,小人今早怎会巴巴地来了?"鲁智深笑道:"我自信得过你,却怕他们诡计多端,我们粗鲁人,会被他瞒过。迟一半日,我须寻个事由,到相国寺里走走,且看智圆那厮,和我怎地言语。"法通道:"师傅若忍得住火性时,自去不妨。相国寺里那些和尚,闲谈到师傅身上时,兀谁不是当了金刚般看待。他们自知道师傅本领,不会妄动。小人在庙里,随时随地留心。师傅到庙里时,便中可到斋橱里觅我,若有甚意外,我自先通知了师傅。"智深听他如此说了,方始将禅杖收回到屋里去。这法通收拾了一担菜蔬,也自挑着回相国寺去。
智深来到菜园子里正是闲着发慌,听到了法通这番言语,益发烦闷,在菜园子里闲住了两天,实在忍耐不住,身上揣了些散碎银子,便到曹正酒店里来叙话。这时,金兵退去多日,虽说河北兀自有战事,东京人士,却都忘了前几日的战局,过着往常的太平年月。曹正的小蓬莱酒店里,也照常生理,自午至酉,酒客纷纷拥上门来。鲁智深掀帘子入来见曹正穿了一身素服,正在橱房打发一群人的钱钞。他看到智深来了,便相迎道:"师兄且请到帐房里坐。小弟打发了这批人走了,便来叙话。"智深听说,到帐房只见孙二娘将布带捆了那只受伤手臂,吊在肩上,面如黄蜡,迎将出来。智深哎呀了一声道:"大嫂却喜无恙!"孙二娘道:"那天分手后,奴一人在那民房里将息了。合该不死,并无金兵再来。在民家寻得些粮食度了几日命。后来厮杀停了。奴不忍抛了大郎尸体,益发在那里等候了。前几日开了城,奴见路过百姓,托他和家中带来一个口信。曹家兄弟出城去,将大郎棺殓埋葬了。寻了乘轿子,将奴抬回。至今奴兀自动弹不得,好教各位兄长惦念。奴回家那日,正是各位兄长,离开马忠统制军营那日,所以不曾通知得。是我和曹家兄弟商量,又乘了轿出城,和大郎建筑新坟,立幢墓碑,今日方得了事,土工要钱,才打发清楚。"鲁智深道:"原来恁地。酒家须是到坟前祭吊一番,也不枉结义一场。"曹正料理完毕,进来道:"师兄说得是,小弟明日也当抽空到城外一行,看看那坟墓修建得如何。"说着,便自提了一壶酒来与智深吃。智深提过酒壶道:"只是自己兄弟,便知道洒家来意。洒家正因为心里十分烦闷,特地到你这里来讨些酒吃。有甚好下酒,益发将来。待洒家吃了两三碗酒,和你商量事情。"曹正笑道:"师兄又到相国寺里去了,必是吃素。这里灶上灶下,无一不是荤腥沾染了的,没奈何,向街头豆腐店里回些素面筋师兄来吃。"说毕,转身待去吩咐店小二。鲁智深放下酒壶,跳向前去,一把将曹正衣袖抓住。叫道:"曹贤弟,你是真道我吃素,还是与洒家作耍?"曹正道:"师兄既不忌荤,那自十分便当。"鲁智深道:"你尽管大盘子肉切了来吃。不时,我怎地由酸枣门外来到此地?"曹正道:"有五香酱羊肉,有鸡鹅,师兄吃也不?"智深道:"我不吃时,你益发将酒来罚我。"曹正笑着去了,一会子便端了大盘子菜肴进来,放在桌上,由鲁智深自在地吃。他吃得有三四碗酒了,方才坐下来,举了箸夹肉吃,一面端了酒碗,慢慢地呷着,然后把智圆串通了董盖、陆管家要陷害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曹正道:"于今东京贵人,有几个不是当年蔡京父子私党?蔡家父子虽然失了势,这些朝贵,兀自想上皇复辟,好来再造个当年的繁华世界,如何会放松了我们兄弟,去得罪他们故旧?"智深道:"便是恁地,贤弟看来,却不教洒家着火?我本待到相国寺里去和智圆理论,无奈那法通和尚拼死将我留住,我只得罢休。"曹正道:"师兄只是为了孙宏那班弟兄,尚没有安置,所以在东京城里停留下了。这事由不得师兄作主,留在这里,也无益处。这是是非之地,师兄远离为是。如尚有甚事须待商洽,交给小弟便是。"智深道:"料他们不敢明白奈何我,且在东京再停留三五日。明日先去祭了张青贤弟坟,再去见见李兵部相公,看李相公如何发付洒家?"曹正道:"明日早上,小弟把祭品预备好了,在店里恭候师兄,师兄不须采办甚的,免得携带累赘。"鲁智深道:"多少我也须备些物事,聊表我心。"曹正知他性直,自不能埋没他那好意,且自由他。智深将酒肉吃得醉饱了,和曹正告别,走上街来。抬头看看日影,约莫是申牌时分,心里自忖思,回到酸枣门外去,却不是睡觉?青天白日,倒恁地耗过了,且去大街上散散步,看看战后东京。他走了几条街巷,不曾遇见个熟人,独来独去,又觉无甚意思,只好踅转身来,向城外走。路边见有香烛神纸店,便进去先买了两串纸锭,因向柜内店家道:"洒家要买一叠黄表印的《婆罗意多心经》,有也无?"柜台内有三个人,有一位店家道:"是祭吊焚化用的?"智深说:"是。"店家道:"也有印的《枉生咒》纸,师傅要时,益发将来。"智深说:"也好。"店家取出方圆两叠黄表经咒,向智深笑道:"师傅在哪个宝刹里打座?下次如有需用香烛之处,多多照顾小号则个。"智深道:"酒家在大相国寺里出家。"智深不道大相国寺时,却也罢休,他道出相国寺来,却教那店家好生疑惑,他心想相国寺里如何会有恁般酒肉和尚?看着和尚相貌粗鲁,说话时酒气薰人,哪是守得住清规的人?便笑道:"原来是大相国寺里师傅,且拜了茶去,未知法号怎样称呼?"智深道:"洒家鲁智深便是。洒家还须到酸枣门外去,改日却来领教。"那店家听到说了鲁智深这法号,大吃一惊,喏喏连声,却道不出甚的。智深想着,恰是作怪,道出我的名姓时,他恁地惶恐,难道怕我吃醉了酒,会毁坏了店屋?俩家今日烦闷。酒吃得多些个,去休,买卖人家,休得与人只是罗唣。于是付了物价,唱个喏告别。不想走得匆忙些,把那两串纸锭,遗放柜上,未曾取得,却又转回来携取。店家省悟过来了,便笑问道:"听说师傅正为了国家出力。不想几天时间,师傅又来和人诵经拜忏。"智深向他笑道:"你倒认识洒家?你必定知道我们结义兄弟张青,不幸他们在城外作战阵亡了。另有个结义兄弟曹正将他们尸首寻出来,收殓了,便葬在金兵大败的地带仰天坡。洒家明日自去吊祭他一番,买这些纸马,并非去诵经拜忏。"说毕,携了纸锭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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