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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杜安四世哦了一声。那双明亮的眸子从银质面具后继续打量着她。看得她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红药的语气低下去。那股心虚在声音里透出来。
“陛下,我并不敢隐瞒您。我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医生,只是听说过有个土法子也许有效。而且,使用的药材是一种带毒的草……”
博杜安四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事实上,他脸上的面具遮去了他一切可能的神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红药用极不标准的英文,以一种他们可能懂的方式,将自己的人生,以及宋金两国的国恨家仇娓娓道来。在她生硬的文法和语言里,她令人意外地坦率直白,一个浑身沾满了脏污尘土,却坚忍、坦白而高贵的女性形象,却奇迹般地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她并不是洁白无瑕的高贵公主,尽管她声称她是。
这个东方女人在她直率的坦白背后,一定还隐藏着秘密。
一种有毒的药草……博杜安四世沉吟了片刻。
不知道她是想万一出事而提前为自己谋个退路,还是只是出于一种令人惊异的奇特的坦诚和天真才这样说。只是他不再是那个十六岁的健康漂亮的少年。那一年他首次击败了大家都认为是不可战胜的撒拉丁大帝。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年轻,即使有麻风的困扰,可起初他的病征并不严重。他以为自己还等得起。撒拉丁年长他二十岁,即使他因为这个折磨人的病而要比撒拉丁少活上二十年,他至少也有机会和撒拉丁同归于尽。之后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想再管了。也许那些穆斯林们,选出的新的统治者,还不如耶路撒冷的新王。那么他们将会有更好的机会,再加上欧洲那边组织起来的新一波的十字军的相助……
不过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变坏了。麻风所带来的腐烂和衰朽仿佛是一夜间冒出来的,迅速就侵蚀了他的身体。没有治疗的药,即使他贵为耶路撒冷之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节烂透,然后整个掉下去。
从那时起到现在才刚刚两三年时间,他就已经把自己无时无刻都包得这样密不透风。各种不同样式的面具飞快地打造好,又被献上来,工艺精巧图案美丽。可是再华美的面具也抵不过旁人的质疑。罗马教廷翻着圣经质问圣城的大主教,麻风病是上帝对罪人的惩罚,所以罗马教廷认为让一个患有神罚之症的人来统治圣地实在说不过去。尽管耶路撒冷议会和大主教都维护了他,然而教廷的质疑总能够代表那么一大部分人心目当中的疑虑。他高坐在圣城的王座上,可总是感觉自己仿佛时刻如临深渊,背靠着高贵的王座,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渊薮,一脚踏空,便永无生理。
他没有什么不好失去的。既然麻风已经将他肢体和生命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从这个躯体上剥夺掉。他得活下去才能维护这座城池与城里的人民,但假如他没有病,他也不能永远维护这座城下去。她说她是东方的公主,东方那个神秘古老的国度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然而据她所说,那么强大的国家的帝王,最后还不是败于北方来的蛮族之手,做了阶下囚,客死他乡?可见这世上再强大也没有永恒,他如果想让自己的痛苦减少一些,顶好还是相信她的话——如果他被毒死,那么他就解脱了,也不过是比这里成群的御医所断言的最后大限少活那么几天而已。如果他竟然被治好了,那么圣城在撒拉丁大帝的大军面前,就又有长久一点的生存机会了。
他打定了主意,反而坦然。他向她微微一颔首,平静地说:“公主殿下,这世上的一切均需冒险才能得来。正如同您假扮成商人才能逃脱贵国皇帝的追捕。他们说得了这样的病,是神给予我的国家的惩罚,像我这样的人,死后会下地狱,得到的惩罚会格外痛苦漫长。那么我还有什么不好失去的。”
红药微微吃了一惊,震惊于他叙述这些针对他和他的国家的狠毒诅咒时的平静语气。博杜安四世在她脸上看到她内心里的那些震动,不免微微想要叹息。
还是个喜怒都形于色的孩子。也不知道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之后,面对敌人的虐待以及皇帝的追杀,她是怎么才能活到今天的。他心想。
这么想着,他自觉脸上的表情就要格外柔和一些。虽然那表情被他的面具掩盖在下面,然而他尚未溃烂的面容上却感觉不到那种惯常的紧绷。最近他面对的都是一些坏消息,即使戴着面具,他的脸也已经绷了很久了。
他继续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现在,我把我的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公主殿下。”
红药握着酒杯的手陡然垂落在桌上,重重一顿!
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即使她那些忠实的随从也知道那道诏旨。眼下她连那道诏旨也失去了,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拿来证明她所说的话。可是面前这从幼年开始就为麻风所苦的少年国王,却这样郑重其事地称呼她,毫不怀疑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她手心。
穿越以来她所有的记忆都是受苦。无休止的折磨和受苦,无止尽的虐待和贫困,后来又加上死别母亲、身陷囹圄命悬一线,还有,隐姓埋名,逃离故土。
如果上天有知,这也太不公平。她想。
艰苦之极的生活和后来皇帝对她的无情追杀,已经将她的心磨得冷硬。然而现在,在这间到处燃满蜡烛,四处点着的火盆熊熊燃烧,过分明亮过分闷热的屋子里,她仿佛又重新找到了自己心底那个消失多年的柔软之处。
Chapter3
博杜安四世从自己卧室的窗子里看出去,正望见在明亮的中庭,被红药派去取东西的克里斯多弗飞步赶回,将行囊里她要的东西一一拿出。
红药不会用这里的秤,而且她也拿不定主意煎中药用这里的药锅合适不合适。于是她当初随着一心一意想要治好他效忠的国王的克里斯多弗前来耶路撒冷的时候,就从她当初随行的商队里重金把他们熬药制膏用的小秤和药锅都买了回来。此时红药既然已经获得了国王的允可,克里斯多弗就赶回自己的住所,从行李里把药锅和小秤都取了出来,交给红药。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兴高采烈摆弄那个黑黑的小药锅,觉得东方的东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红药命一直随侍自己身侧的青娘用秤称出四钱他们带来的雷公藤晒干的根部。那木质的根部已被彻底去除了内外两层皮,切成了薄片晒干。她记得只这么一点点雷公藤就要加上两升半的水来煎才行,再浓了只怕这味药就要致命了。只是这里的量器能不能精确地量出这么多,红药觉得心里还是没底。
博杜安四世看着她简短地向克里斯多弗说了几句什么,克里斯多弗就立刻转身跑着去了。不多时他又回转,拿着一个很大的盛水用的锡壶。
红药高兴地想,原来他们这里有差不多的盛水用的器皿。她接过壶来,仔仔细细里外都打量过几个来回,终于确定这个壶用来接上一两回水,估计也就够两升半到三升的水量了——她也不能把药煎得太淡,那样药效不够,白白浪费了这得来可贵的雷公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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