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叹望了望天色,他虽说全然不信刘平安的话——不可能一个孩子听见了马蹄声而他什么都听不到,但眼前的小小少年说到底了也是个无辜可怜人。
他虽是将死之人,却不是那等在死前也要把旁人拽下来一起倒霉的混账玩意儿,郑怀叹起先选了这山逃入,本就是为山里无人的自己的坟墓,谁又知道后来又蹦出一户与世隔绝的人家呢?可逃都逃进来了,痕迹也留下了,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即使在最后,他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行了,快走吧,小孩儿。”
郑怀叹道,他握着方才被刘平安包扎过的手背,似是有些怅然若失,“起码你是宋人,不是蛮夷……方才我也着实不该试探你,以为你是他们故意放在这里的探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乱世人人如犬狗草芥,也不晓得能活多久。罢了,有多久是多久,若你能碰见一个姓张的——唉,我同你说这些做甚么呢?没用了罢。”
他颓靡地摆了摆手,箕坐青石上,背靠高树边,遥遥望着远方。那边是京都的方向,也不晓得日后会怎样……这大好山河,壮美国度,终究是要如夕阳般坠落,而自己死后,又是否能看见将来呢?
男孩儿沉默地看了看他,而后转身默默地走了。
郑怀叹微阖着眼,等刘平安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才慢慢地摸了一下未曾受伤的右手手腕处的一个玩意——它在朦胧的日光下闪耀出格外迷人的金属色泽,细细的弩箭卡在机关轴上,弦纤细而锋利,一个鎏金的「赵」字烙在箭下。
它只有一点点大,上头的弩箭也就剩一支了。这还是当初他慌乱逃窜时,文将军特意给他留下的。最后这支箭矢郑怀叹一直没有使用,而现在,或许已经到了用它的时候。
郑怀叹抿起苍白开裂的嘴唇,将箭矢慢慢地扣上弦。
他抬起苍白而犹带一丝胡茬的下颌,将锋利的箭矢尖端抵住脖颈与下巴连接的最柔软的地方。箭尖陷入了皮肉,只要他轻轻扣开线扣,这枚箭矢就会穿透他的下巴,直抵大脑,将他干脆利落地杀死……或许这样的死法,比起死在那些蛮夷手中,或是被浓烟呛死好得多了。
郑怀叹闭上眼,他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锋利的弓弦——
噗通!噗通!咕噜噜——
一连串重物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接踵而至,然后是滚动的响声。郑怀叹的手指尚未完全拨下,一个年轻的少年的声音便闯进了他的耳朵:“你在做什么?”
他倏忽睁开眼!
衣着简朴肮脏的小少年眉眼如墨画,白皙似玉石的面颊上溅了几点红痕,而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更红的则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根不起眼的烧火棍儿,鲜血顺着棍子尖端滴答滴答地坠入土壤,身边是几个正在流血的人脑袋。
其中一个脑袋滚到了郑怀叹的脚边,他一低头就能将人头濒死前扭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郑怀叹陡然感到脊椎处泛起一阵砭骨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大冬天赤身踏雪的寒意。这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眼珠子像黏在人头上一般,手指神经质地一颤,勾开了弦,而出神则让他没了准头。
箭矢擦过脸颊,撕裂小半只耳朵,一道深邃的伤口出现在他的侧脸处,箭矢穿过他的鬓发直直钉进背后依靠的高大树木的树身里,箭矢的铁尖钩住了树皮。而郑怀叹浑然不觉痛楚一般,死死看着那张脸,喃喃道:
“章洪帆……”
这个人曾经作为蛮夷的前锋攻破了城池,让自己的士兵如猪狗般被屠得精光,是可恨的敌人首领最为信赖的得力下属之一,据说曾经放言「有章将才一人,胜雄兵百万」,也是让他日日夜夜咬牙切齿彻骨痛恨的敌人之一。
现在他的脑袋已经脱离了身子,正沾着草屑与泥浆,发鬓散乱地滚在他脚边,他一伸腿就可以将这脑袋踢得远远的。
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章洪帆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恐惧、惊骇与绝望,而在郑怀叹印象中,他一直以来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成竹在胸的姿态。他究竟看到了甚么,听到了甚么,发现了甚么,才会在死前如此惊骇欲绝?
——郑怀叹想起了那只将脑袋踢过来的脚,那是刘平安的脚。
他骤然抬首,难以置信、表情空白、张口而无言、直勾勾地看向不远处浑身浴血,正在微微撅着嘴,有些苦恼地擦拭身上半干血痂的刘平安。男孩儿像是刚刚玩了一场蹴鞠回来,而非杀死了人。他之前说甚么来着?
敌人已经到了?骑兵共三十二人?
蛮夷的军事素质与残酷的军事规则,让他们在心中铸就了铁一般的决绝:士兵绝不可能丢下首领离开。但现在章洪帆的脑袋就在这里,作为老对手,他太熟悉他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三十二个人,已是全军覆没。
静默。良久的静默。
郑怀叹忽然从胸腔里挤出狂放的大笑声!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命不该绝!他进入这山林莫非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不肯亡宋的预示?眼前的这小小少年,哪里是甚么山野村夫,分明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绝世杀才啊!!
“——之前你问我甚么来着?我的名字?”
不久前还自称「郑怀叹」的青年,面上一扫颓唐绝望,而是双目璀璨如繁星,顶着脸颊泛滥的痛楚与淋漓的鲜血,微笑着望向刘平安,声音铿锵有力。
“我乃宋帝血脉,赵家宗室,我叫……赵氓溶!”
作者有话说:
高亮。本文背景世界包括人物、地名、年代在内,完全架空,请勿考据。
反正也考据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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