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玉想起宋既明从前对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宽容和熟稔,当时还觉得荒谬,如今便觉得不过如此。但她依旧觉得奇怪。“大人从前认识我吗?我的记忆里,似乎并不记得与大人见过。”宋既明对她奇怪的态度,实在是让她也很好奇。宋既明不愿多说,只是道:“姑娘没见过我,只是我见过姑娘……谢十一娘、谢惜,是很惹眼的姑娘。”周鸣玉听见他叫出自己从前的名字,先是有些微微的怔愣,但随即便释怀般一笑,道:“所以,我与大人的旧识,应当不算糟糕,是不是?”宋既明望着她,犹豫了很久,方道:“算,也不算。”糟糕,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过狼狈,为了给家人换一□□命的食物,连尊严全都踩到了脚底。即便他如今已经长成这样的心态平和的男子,但依旧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仓惶逃命的时光。可是,她并不糟糕。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他前半生穷苦悲戚岁月的终结,此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媚的坦途。是她开启了他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带他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变成如今这个宋既明。他分明是句句有回应,却俱是语焉不详,周鸣玉听得也有些茫然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旧识,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但他显然是不想多说的。所以即便她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她只是从他的口吻和面对她的态度,想,那应当是一段还算正面的印象。所以,并不妨碍他们今日这一回相见。周鸣玉洒脱一笑,坦荡道:“果然是旧相识,那不就更好说话了吗?宋大人,先时在晋州,你一路护我完全,我心中是感激你的。这次由你送我返回上京,我也安心。”宋既明见她坚定目光,问道:“你还是想要做谢惜,是吗?”周鸣玉点头,道:“是。”这一句肯定的回答,让他彻底坚定了下来。于是他正色道:“回京一路,直到送姑娘见到太子或者圣上之前,我会保证姑娘平安无虞。姑娘放心。”宋既明退后一步,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周鸣玉看着他,亦屈膝颔首,回以一礼。“多谢大人。”山风清凉,轻轻卷起她腰间纤长纱带,柔柔吹向他的方向,而她只是随意地用手一搭,便阻绝了与他相及的一切可能。她侧过身,拿起手中的水囊,仰首饮了两口,笑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这小别山间风景秀美,山溪也的确清甜可口。上次没来,当真遗憾。”他们骑着马,并不扬鞭,只是缓慢地走过这短暂的一程山路,而后将这美丽景色全都抛在脑后。宋既明微微落后了周鸣玉半个马身,而后将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她的背影。小别山,小别山后无相见。他少时常见村中人出外,经小别山后走向天下四方,见留下的人泪盈于睫,无声蔓延出一股离别的伤情。他那时候正是跳脱狂妄时,想这低低矮矮一座土山,算什么高山深壑?不必要铁蹄踏过,凭他一双腿脚,都能轻松走过去。那都是不懂的时候。那都是,少年时,尚不知去者不回,逝者如斯的时候。小别山,低低矮矮一座土山,如这般慢慢地走,也很快地便走了过去。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她来时,分明是心怀二意,口中话语真真假假,他却仍然真心相请,真觉得来日方长,真会有与她再赏山色的时候。她应当是记得的,否则今日便不会送信给他,约定在小别山中相见。但也就是如此了。宋既明一路带着周鸣玉回到晋州,却没有带她回到端王府,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别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就三间房舍,此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在。宋既明引她入内,道:“我这些日子在晋州不住端王府,就租了个小院,姑娘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计划明日返京,明日一早我会来找姑娘。若是姑娘缺什么东西,写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帮姑娘购置。”东境军那边尘埃落定,杨家和端王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宋既明已收到朝中旨意,命押端王入京扣留。周鸣玉是猜到端王会押解回京,才卡着这个时间,来联系宋既明的。如今一看,时间正好。她摇摇头,道:“既然要回上京,带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下来。我没什么需要的,大人不必费心了。”她的口吻玩笑一般,宋既明却听得一时沉默。其实这话也算是实话,等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回了上京,只怕连命都留不住,又何况别的?宋既明原本是想,等安顿好了她,确认她没什么需要,便给她留出空间,让她今日一人在此好好休息。但听了她这话,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走了。她与他此次重逢,始终一身轻松,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但就因这样,落在他的眼中,才更如长日里一阵无声的风,去而不回,伸手也无法挽留。
他并没有贪图什么,他只是试图挽留,他只是用一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方式去梦想挽留一阵风,想来这不该算是错的。“姑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周鸣玉笑道:“没有了,大人安心忙自己的事罢。明日回京,一路我且听大人安排。”宋既明望着她,转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重新面对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说出了这句话。“姑娘为什么不找杨简呢?”天知道他这些年在朝上经历两派交锋,有多不耐烦提到杨简。他看着她眉眼微动,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宋既明原本觉得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恶劣,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恶,但却奇怪地并没有生出什么后悔,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感。“我以为,比起我,姑娘会更优先选择杨简。”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初初遇到她时,她坐在杨简的身侧,他再次遇到她时,她又和杨简站在了一处。他永远都晚那么一步。该死的杨简,怎么能在杨家抄了谢家之后,还能拥有那么幸运的命数,与她先结识不算,还要与她先重逢?周鸣玉原本以为他们两人是对家,从来是不屑提及对方,所以此刻不防他突然提及,难免有些怔愣。但之后,她立刻恢复了寻常神色。宋既明对她的时候,或许有时有所不言,但态度绝对是坦荡的。她不是半点察觉不到,所以已经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时候,便不该再有所保留地避他三分了。“大人知道我是谢惜,那知不知道,我与杨简少时,曾经立定婚约?”宋既明说“知道”。于是她轻轻笑了,用坦荡得几乎有些残忍的回答告诉他道:“所以这一条路,我的选择可以是大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杨简。”她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全然不是对他。“谢家要杨家偿命,但谢惜不能对杨简这样残忍。”这就是理由。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间那点浅薄风月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谓爱情在家仇和亲人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谢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杨简停下向杨家复仇的行动。但谢惜可以有那么一点私心。就一点,想来亲人疼爱她,来日黄泉相见,不至于太过责备她。宋既明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啊,原来是这样。他没有任何立场责备她什么。诚然她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一颗心摧得痛不欲生,可他从来没说过,可她从来不知道,她本就不该为他的单恋与仰慕负任何责任。此刻,连她将他放于首选的这一个选择,都显得有些可笑了。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说,才能把他的心继续藏住。什么都不说,才能继续坦荡地装成对她毫无意思的模样。宋既明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关于他们以前的那些浅薄缘分,因为这本就是她生命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若她不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拿出来绑架她的心意。此刻就更觉得,还好,还好,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宋既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眼道了句“姑娘好好休息”,而后退了出去。回京的安排已经做好,对端王的看管密不透风,他没有什么可再继续操心的,只是守在这小院之外。等天色彻底昏黑下来,他回到院中,静静坐上门前那棵大树的树干。他在夜色里垂眼看着熄了灯的房间,忽而冷不丁地想到,当初在上苑,周鸣玉遇刺的那晚,他带着人匆忙闯入时,是杨简站在屋里杀了那刺客,提着剑让他们退后。所以,光守夜和护她这件事来说,他也是晚了。他有些理解了借酒消愁的人,也生起了些想要痛饮的念头,但是他由来不多饮,此刻又有任务在身,偏偏是不能饮酒的。于是他又忍住了。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守了她一晚。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树上跳下来,和前来找他的部下叮嘱安排。城门开了,他们的车队也已经准备就绪,该离开了。宋既明和部下说完话,转身进了院子,去敲周鸣玉的房门。周鸣玉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不多时便打开了房门。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一身打扮得利落又清朗,随身一直带着的包袱也提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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