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拿靳辅的圣旨十天以后便到了清江。恰自七月以来,骆马湖中河开通灌水,清江河督府所有参事官员倾衙出动,坐了官舰至安东观礼。自有运河以来,除明初陈瑄开凿清口,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工程,沿黄河一百八十里河岸边,聚集数十万民工,耗时五年,费帑币无数,这最后一项沿河工程总算完成,靳辅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搬掉,和陈潢、封志仁、彭学仁等几个属司一个个剃头刮脸,满面光鲜,下舟登堤向北遥望。只见墨线般的石堤上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是运河两岸的人,都来观看中河灌水。陈潢一眼瞧见苦瓜老汉穿一身簇新的蓝布截衫,带着儿子孙子站在附近人堆里,便踱过去,微笑道:“老黄头,久不见你了,这河工一收,我也喝不上你的大碗茶了!”
“是陈老爷呀!”黄苦瓜满脸是笑,忙打了千儿请安,说道,“打去年我就去山阳工地烧水了,您老是忙人,虽从那里过,没敢惊动你。这几年在河工上攒了点银子,我们爷们已经商量了,就做船上生意,从骆马湖贩瓷器到南京,这中河一开就免了在黄河里走,这还不是靳老爷和老爷的功德?”陈潢刚想问他为什么不种庄稼,猛地想起屯田的事,便咽住了,只笑道:“做生意也不坏,贩瓷器也是一本万利的营生。”那黄苦瓜的儿子却不买陈潢的账,冷笑一声说道:“要是把涸地还了我们,龟孙才想做生意呢!”
陈潢被他噎得一怔,正要说话,便听上游广济闸那边鞭炮齐鸣,已是开闸放水,黄河水轰鸣着泻入中河河道,卷起河床下的木片草叶。两岸民工欢呼雀跃,将畚箕、箩筐、帽子扔起老高。兴奋的民工涨红着脸,有的大叫“中河通了”,有的喊“阿弥陀佛”,有的吼“皇帝老子万岁”!响成了一锅粥。陈潢刹那间的不快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快步走到靳辅跟前,激动得扯着靳辅袖子直嚷:“水来了,水来了!大人你看,多半槽儿!正好行船!”
靳辅笑得合不拢嘴,只是盯着慢慢涨起的中河,一眼也舍不得离开,良久才说道:“亏你亏你!亏了老封、老彭!十年辛苦总算有个结果——我必定向皇上重重保奏你们!”
“我不愿做官!”陈潢站在河堤上,任秋风将袍子下摆撩起老高,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阿秀,操劳半生,全部心血都用在脚下的泥土和河中流淌的水上,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到顾及自己的事时,已是人老黄花去!许久,陈潢方喟然叹道,“我的《河防述要》还是草稿,这些年都没工夫修订,再做官,这本书就黄了,岂不辜负了我的心!”说着两串泪水夺眶而出。封志仁和彭学仁去年赏了四品顶戴,做官的心正热,却不理会他的心思,只兴高采烈地说着:“……台湾拿下来,就是海晏,河道一定就是河清,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们也能享几年清福了!”“河道粗定不能算河清,”陈潢插进来笑道,“黄河,只要在甘陕一带多种草树,一定能真的清了!”
正说话间,却见署里戈什哈打马顺堤飞驰而来,喘吁吁禀道:“靳中丞,京里伊桑阿尚书来了,因在衙里等不及,已经坐轿过来,先叫小的禀一声儿。”
“没说有什么事么?”靳辅一怔,问道。
“说有旨意,”戈什哈答道,“什么旨意小的没敢问。”
靳辅望了望远处,见黄龙伞盖拥着八人大轿迤逦而来,忙整整衣衫准备接钦差,回头笑谓陈潢:“必定皇上接到了中河开通的奏折,特选今日放水来颁恩诏。你不想做官,只怕富贵逼人,也由不得你!”此刻大轿已在堤下缓缓而落,伊桑阿哈腰下来,一步步庄重地挨上堤,附近的百姓们早被赶开,但如此排场谁不要看,只远远围了厚厚一道人墙,呆呆地往这边瞧。
“靳辅接旨!”伊桑阿上了堤,累得有点气喘,定了定神,大声宣道。
“臣靳辅恭聆圣谕,”靳辅带着合署人等跪了一大片,因见伊桑阿脸色,心下不免疑惑,“叩请万岁金安!”
“圣躬安!”伊桑阿朗声说道,“有旨问靳辅,尔河工屯田四万顷中,属于有主涸田共占多少?尔言下河夹堤,可防海水倒灌,今海水仍有倒灌,是何缘故?着靳辅据实回奏!”
这劈头一问,语气便不善,靳辅一时竟懵了,盯了伊桑阿半晌,方咽着气叩头答道:“屯田中约有三分之一原属有主之田,暂作屯田养河,待田主赎回。下河夹堤尚有尾工未完,因而潮汐时有倒灌,已不为大害,容臣督修完毕,自可确保无虞……”伊桑阿点点头,说道:“既有此奏,本钦差自当代转圣上。圣旨问:靳辅于康熙十九年夏,送明珠冰敬二万两,可是有的?银两出自何处?尔靳辅据实回奏,若有欺饰,则尔之罪不可恕矣!”这一问更如晴天霹雳,靳辅的脸刷地变得焦黄。当时明珠因门生佛纶亏空库银被参,写了封信,要从河工挪借二万银子。靳辅和彭学仁二人商议,从归仁堤余银中抽出二万送去,也是计穷无奈的事,不想竟由皇帝问了出来。靳辅像雷惊了似的,木然叩头答道:“此事难逃皇上洞鉴,实是奴才从河工余银中抽拨挪借明珠,但并非冰敬,求皇上明察!”
“嗯。”伊桑阿问完了话,因见人从船上搬了椅子,便坐了,换了笑脸说道:“靳公,你在外头,不知朝局有变。明珠于九月初八已初抄家。事涉到你,皇上不能不问。我到衙才知道,河工已经告竣,看看果然不错。过是过,功是功,皇上圣明烛照,不会亏负你的。以上两项,恐怕你得随兄弟一同进京对皇上当面交待。但屯田下河二事实是足下误用匪人,以致扰民,铸成大错。请靳公此刻立即处置,兄弟回京自然替你说话。”
靳辅已经气呆了,愣了半晌,问道:“处置谁,谁是匪人?”
“陈潢!”伊桑阿不假思索,立刻答道,“创议屯田的不是他么?实是蠹国病民的小人!小人而有才,不若君子而无才!”
靳辅的脸色惨白,额角上的青筋剧烈地抽搐着,绷紧了嘴,从齿缝里迸出一声干笑:“屯田养河、下河围堤,都由我一身承当,请钦差发落!”彭学仁身子一挺,说道:“伊中堂,这事与靳大人和陈潢都无干系,是我一手经办的!”封志仁按捺不住,也大声说道:“请大人主持公道,陈潢襄赞治河有功无过,如此处置实难服人心!”彭学仁虽是官场老吏,一向亢直敢言,靳辅还不觉怎的,但封志仁素来柔弱怕事,竟也如此仗义执言,靳辅不禁一怔。却见陈潢已慢慢摘下了头上顶戴,捧着递给了戈什哈。他的脸色平静得像刚刚睡醒,淡然一笑道:“靳中丞和二位的情我领了,何必大家都搅进来?河治好了,正好闲散写书,无官一身轻甚合我愿。求仁得仁,我一点也没什么!”
“皇上说小人结党盘根错节,果然不假!”伊桑阿冷笑道,“真个一人有难,众人同当!既如此,靳兄回衙去办交割随后来,这三个人兄弟今日就带走了!”
“交给谁?”靳辅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秋水,呆呆地问道,他的目光有些失神,连自己也弄不清此刻是梦是幻,自己又在想什么。
伊桑阿将手一摆,命人将陈潢三人上了黄袱披面儿的大枷,押上靳辅的官舰,回头向靳辅一揖说道:“紫桓保重,兄弟在京设酒相待,就借靳公此船,我要告辞了——至于接任河督,大约是振甲公,另有钦差传旨给他,恐怕明后日就到衙视事了!”说完径自踏板上船,又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靳辅一个字也没听见。
官舰一动,沿新开中河徐徐向北,三个犯官神色怡然兀坐舱边,数万百姓夹岸望着,寂静得一声咳痰不闻,空气中带着沉重的压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知是谁在悲声高呼:“陈河伯回来……”立时引起一片啜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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