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听到“半颗麻”的说法了,而且就是针对我。在我的心目中,把这三个字忘记,至少也有十年的光景了。而面对着我的身体说出这三个字,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是在我八九岁时的光景,因为妈妈像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总是絮叨着我小时候,我们一家在深山老林里逃避计划生育,也就是躲结扎的悲惨故事,在我听得最烦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了这个故事到底是因何而起。
“妈,为什么要躲几次结扎啊?”
“要生小弟弟啊。”
“我已经是一个崽了,又有一个妹妹,一儿一女也可以了吧?”
“嗨,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时候呀,多病多痛,多灾多难,有一次拉痢,拉得皮包骨头,差点就没救了,抬到半路,差点扔到沟里去了,幸亏多走了几步路,抬到卫生院,老医生说争取一下,最后真的还是活过来了。你病去了,爸爸妈妈还能靠谁啊?”妈妈的话让人胆战心惊,又让人惊喜万分。
“但我没死啊?”
“何止这一次?后来,多次变症,每一次都让爸妈提心吊胆,在阴间里,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气得我呀,不如我死了算了!我还多次准备了绳子,就是你牵老牛的那一根!”妈妈的眼睛红得近乎湿润了。
“但我已经长大了,没有听过上了小学还会短命的,这几年,我也没有得过什么大病了吧?”
“是啊,幸亏这几年,没有什么磨难了,要不,还不愁死我们俩了。”妈妈的语气似乎放松了不少,但还是眉头紧锁,“要是能再生一个,就更保险了。”
妈妈依旧是叹气,瞄了瞄屋场邻居的房子,婶婶们的笑声、“哈哈”声时不时地传出来。
“唉,你不知道她们怎么说你?说你能不能作种?”
“作种?花生才要作种呢?人怎么作种?”我知道花生要留种,苦瓜黄瓜要留种,茄子辣椒要留种,禾要留禾种,豆要留豆种,而且要从接近根的地方留种,千万不要从尾梢处留,才能越结越多,不会越结越少,越结越小,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也要留种的说法。
“人,当然也要作种。爷爷奶奶生爸爸,外公外婆生妈妈,爸爸妈妈生下你们哥哥妹妹两个,到你们长大了,你们也一定要生孩子,我也要当奶奶,当外婆呀。”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不过,隐隐约约中,觉得自己似乎一定要长大,要做好多的事情。
“她们说我什么呀?妈妈。”
“那时候,你们都穿开裆裤,卵坨子一撩起就随处撒尿,这些妇娘子就喜欢盯着你们的卵坨看,看多了,她们就笑我,说我生了一个‘半颗麻’,不知道大了会不会变,不然,可能作不了种哦。”妈妈脸上愁云惨淡。
“那怎么叫‘半颗麻’呢?”我虽然小,但知道了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的说法。
“半颗麻,就是半颗蓖麻籽,蓖麻籽,麻麻的那种,祠堂门口下面不是长了一大蓬吗?”
是呀,门口下面的确长了一大丛蓖麻,剥开外层尖而软的外壳,里面就是一粒油光透亮的蓖麻籽,像花生仁,也就是城里人说的花生米那么大。长辈们说,这个可以榨油,但从来没见人榨过。大便不通,吃几颗下去,什么都能泻去,像洒水筒一样。但我从来也没见人吃过。
半颗那么大?这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我从来不知道这地方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但自从妈妈说过之后,我真的就开始与众不同了。
之前,我们喜欢把晒谷坪上的浮土扫拢,中间挖一个窝,四五个卵坨一起往里边撒尿,筑造一个地上的湖泊,模仿长白山的天池,然后,看着湖泊慢慢地浸润着粉粉的堤坝,再缓缓地崩溃,崩溃成三江源头多河并流的形状。
我们也会瞄准浩浩荡荡长征的淡红色的蚂蚁的壮阔宏大的队伍,用尿水进行分段拦截和轰炸,滚烫的尿液就像源源不断的导弹,把蚂蚁的队伍炸得七零八散,它们高高地炸起,狼狈地在尿浪中打着滚,有的当场烫得痉挛抽搐,看着它们闷头闷脑逃命的样子,我们几个小屁孩快乐得要命。
但是,妈妈说过那段话后,我的笑容却不在“天池”和“轰炸”上了,而是偷偷地瞄上了伙伴们的那个东西,不比不知道,一比心一沉,确实,妇娘们的观察是仔细的,她们总能抓住事物的关键。如果说我的有两颗花生米堆起来那么长的话,他们的就有四颗、五颗,而且绷得硬硬的、红红的,像站在树桩上啼鸣的公鸡的脖子。
不知怎的,自此之后,跟他们在一起,就再也拉不出来,无论你膀胱憋得鼓胀,脸憋得通红,就是放不出来。我再也不去参与下课后站在高高的操场上向下面的稻田里万尿齐形成黄果树瀑布的壮观活动了,我憎恨那没有档板的厕所和卫生间,我再急也不会和伙伴们一起方便。人,总是那么多,眼睛,总是那么灵活,分布在人间的每个旮旯角落。我于是每次都要找准时间和机会,又不要被别人看出其中的微妙,所以,干脆少喝水,少拉尿,虽然,有时憋得很急,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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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不,我确信,我的双肾多性结石,就是这样憋成的。
当然,还有第二次。是在幽谷里放牛,四面高山森然而列,溪水潺潺,鸟语花香,牛的舌头横扫青草的声音,嗖嗖嗖嗖,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这样的美味,如果真要类比的话,可能是多年后在寒冬的海边的别墅里一个人喝一碗滚烫的酸辣汤的情景。
我享受这寂静,我拿起了我的语文课本,我好像在看《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好像记得那一句: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我一直在想,这“奶”,到底是指固体呢,还是液体?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希望这是白白胖胖的固体的时候,一队担柴火的婶婶大娘们从山腰上下来,叽叽喳喳,打破了这亘古不变的宁静。
我是羞于见人的,特别是对这些多嘴多舌,口无遮拦的大娘们,幸好这葱茏的藤蔓和高大的枫树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我这块小小的草地成了世外的桃源。
她们在藤蔓外的大青石板上歇肩了,喝一口水,冲一把脸,聊会儿了天,砍柴的生活都是这样,要不然,青石板怎么会如此的光泽鲜亮呢?
我是不屑于听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听了除了气人,也增长不了什么知识。
但这次不一样,不知怎的,她们聊着聊着,就聊到男人的大小上来了,有的说,鼻子大下面就大,有的说,脖子粗下面才粗,有的说,要看拇指的大小,有的说,要看脑袋的大小,有的说,跟身材体态无关,越胖的可能越小,高大的可能几下子就完了,矮小精干的可能睡起来才更有味道,争得七嘴八舌,说得津津有味,山谷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但好像谁都说服不了谁,说起“我家的那个”,都说有点短不够大,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没有一个很满意的口气。
我听出来了,她们都喜欢长的,大的。这让我平静的心油然生出一丝丝惆怅:人生在世,不是应该为人民服务吗,为他人奉献吗?她们,肯定是不知道雷锋的,不然,怎么老是关心个人的感受和利益呢?庸俗,下流,没读过书的人,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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