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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约定
十八年以前,新泽西
就是那一年,Yuan先生一家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虽说还有二十年的贷款要还,但毕竟是自己名下的房产,面积也比从前租的公寓大了许多,单单院子里的草坪有九百尺那么大。Yuan先生第一次把手提式割草机拿出去时,刚好被隔壁邻居看到,那人笑着调侃他:“用那个要割到什么时候去呀?”转头就去自家车库里开了一部割草用的小车出来借给他用。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Yuan先生意识到,他一直向往着的美国式的中产生活已经摆在眼前了——郊外、好学区、宽敞的房子、稳定的工作、量入而出的娱乐交际、客客气气的邻居、两部实惠省油的车、两个孩子。
小儿子Russell刚刚满六岁了,是出生在美国的,长子Han已经十岁了,那年三月刚从国内过来。两个孩子长得有些相像,性格却很不一样。
Russell很开朗,一张嘴几乎没有停的时候,操一口纯正美国味儿的英文,虽然还有些奶声奶气,却总喜欢说些大人气的话。有一次,学校里的老师问他:作为一个美国人,觉得最高兴的是什么?他回答:言论自由。Yuan先生一想起那句话就想笑,这个岁数的孩子知道什么叫美国人,什么叫言论自由,反正大人们总是挂在嘴上,就觉得是个挺可贵的东西吧。Russell说的许多话都让人忍俊不禁,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总是大大方方的,在学校成绩很好,也有许多朋友。
Han却截然相反,没有朋友,也很少开口讲话,安静的可怕。他生在上海,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那几年Yuan先生忙着读学位,又要省钱,统共只回去看过他两次,印象中的Han还是一个皱皮小婴儿,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从长成了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了。Yuan先生本来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每次看到这个几乎陌生的孩子,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Han的奶奶去世之前曾对他们夫妇俩说,Han做事很有耐心,关心别人的感受,而且也很善良。但Yuan先生总觉得Han被奶奶宠坏了,有些任性,有些我行我素。
“别总是对他说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不会听的。”奶奶笑道,“Han这个孩子有时候是有点固执的,心里有话也不喜欢说出来,这一点其实跟你是很像的。但是你只要懂得怎么跟他讲话,就会发觉他好的地方了。”
Yuan先生不明白这话究竟要怎么讲。
“把你的感觉说出来,他做哪些事你会高兴,哪些事情又让你难过。”奶奶笑着解释,这其实还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告诉她的。那个小姑娘比Han小三岁,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跟着外婆过的。可能正是因为爸妈都不在身边,Han和她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从小就很要好,两个人一起养了一只小狗,还在晒台上种了一丛茉莉。
Yuan先生始终都能没学会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实验室的工作很忙,就索性放手不管,把照顾孩子的事情全权交给太太处理。幸好Yuan太太对付小孩子很有些办法,她跟Han相处的时间相对多一些,也更了解他。但Han到美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为这孩子担心。
Han是四年级下半学期来的,因为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打乱了他们原来的计划。他第一次去学校,是三月的一天,刚好在学期中间,他谁都不认识,什么也听不懂,一个字也不不会讲。那天下午,他一脸惊骇的从学校里回来,问什么都不回答,往房间里一钻,站在窗边上发呆。
Yuan太太本以为这种状况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善,但Han似乎总是这样,没有笑脸,很少讲话。上了两个月的课之后,老师找到Yuan太太,说很为Han的心理状况担忧,在学校从来不开口,别人对他说什么,也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和反应。
那天晚上,Yuan太太跟Han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谈了很久,直到深夜他睡熟了才出来。
“Han说,他就是那多出来的一个人。”Yuan太太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Yuan先生不明白,她就慢慢地解释给他听,他们住的这个镇面积二十五英亩,人口九万一千两百九十一人。这些数字都清清楚楚的写在社区中心免费赠送的小册子上面,Han看到了,总是想,他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人。
这句话让Yuan先生觉得很难过,第一次意识到在这里Han是多么的孤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带Han去见社区中心的心理医生。
那间诊室个面积不大,布置得很简单,一副办公桌椅,一张长沙发,一列铁皮文件柜,窗上挂着百叶帘,颜色就是那种医院里最常见的蓝。
医生问Han要吃什么,话说的很慢,也很清楚。他没回答,就是摇了摇头。医生便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拉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在他对面,故作轻松的问:“你玩什么运动吗?棒球?篮球?”
他听懂了,却还是愣了一下,一秒钟之后才回答:“我跳舞。”
时间过去那么久,当时具体谈些什么Yuan先生都已经淡忘,只有这个问题始终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于医生说话的语调,脸上的神情,包括Han的答案,都不曾忘记过。那句“我跳舞”用的是最简单的句式,不用考虑人称,时态,没有s,ed,或者ing。可能就是这样,暗示着他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干这件事。
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之后,Yuan先生夫妇在一起商量了很久,最后还是Yuan太太想起来,Han在上海的时候曾经上过几节舞蹈课。
Yuan先生觉得这挺荒唐的,在他心里,男孩子学跳舞是件总也理解不了的怪事情。他无奈的笑着说:“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想起来让他学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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