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个主我哪里敢做,要是胡来,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嘴里只管虚应着:“案子既然到了殿前司,姑娘就放心吧。今晚要夜审,少不得劳累姑娘,回头自有人为姑娘做主,请姑娘随我来。”
清圆心里明白,他所谓的那个做主的人,指的究竟是谁。早前和沈润打过几次交道,她一直对他心存忌惮,但因谢家到底在幽州,倒还能勉强应对。这回就这么被带到上京来,扔进这冷冰冰的殿前司衙门里,举目四顾,一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她毕竟还年轻,又是这样深更半夜,往常的老成这刻好像都不复存在了,每往前迈动一步,心就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离那座正殿越近,掌心越是紧紧攥着,登上台阶时,攥出了满把冷汗。
沈澈引她到了殿门前,向内一比手道:“姑娘且少待,殿帅处置完手上的事,便来询问姑娘经过。”
清圆欠身让了个礼,沈澈身上还兼着夜巡的差事,把人送到,便领着内殿直往宫门上去了。清圆看着他走远,铠甲琅琅中传来梆子的报时,凄冷短促的笃笃声,一路从衙门外拖拽过去,沉没进浩大的夜色里。
她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提裙迈进了门槛。
慢慢往深处走,这殿宇极深宏,光滑的木地板、合抱粗的方形抱柱,还有悬在头顶的巨大顶灯,每一样都让她觉得新奇且震撼。到这时先前的忐忑已经慢慢消退了,心里只充满一种探究的欲望,她的手指悄悄触摸直道两掖的栏杆,暗自嗟叹着,果然是皇城中承办天下事的衙门啊,那种无比的气魄,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想象。
这是一个和闺阁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没有细腻的小情调,也不是殷实人家的画堂高阁。这里冷漠、严峻、弥布硝烟,越往深处去,越有种与峥嵘往来的壮阔。及到尽头,正前方摆着一张长案,一把髹金的圈椅,她甚至能看见那位指挥使坐在案后生杀予夺的样子。
只是奇怪,那样一个厉害人物,为什么总会和她扯上关系,似乎是巧合,但又不尽然。现在细想起来,一切的根源全在那次的独自拜见,人家心里终究存着一份好奇,一份戏谑,毕竟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抛头露面,不顾体统的。
她垂下手,仔细捵了捵衣裳,那身素服在这深浓的大环境下像一眼清透的泉,六月的天气里有镇定人心的作用。身后不远处,有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年轻的姑娘举手投足都是温柔的美态,便是整衣肃容,也让他看出女孩儿的腼腆,进而生出一种男人式的自信来。他很满意,负着手佯佯走过去,经过她身旁的时候问了一句:“某的玉佩,四姑娘有没有带在身上?”
他忽然出声,清圆吓了一跳,忙转头看,他已经卸下甲胄,只穿一件牙白的圆领袍。先前高高在上的尊贵不见了,眼下又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即便如此庄严的殿前司衙门,在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落脚的地方,他换了一身装束,就把这殿宇变成了书房。
清圆有些尴尬,他一问,她便下意识摸了摸腰上的小荷包。那块兽面佩如今真是和她形影不离,其实不是害怕哪天要应他抽查点卯,是怕自己不在家,万一有人借故上淡月轩翻查,这东西落了别人的眼,就大事不妙了。
沈润有一双老辣的眼睛,但这老辣浸泡了笑意,又乍然变得温暖多情。这时候的眼波,是尤其迷人摄魂的眼波,他看着她摘下小荷包,扯开袋口把佩倒出来,倒在细腻温润的手掌心,然后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他像查阅了课业的老师,庆幸于学生的恭顺,看完了复称赞一句,“四姑娘没有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沈某很觉得欣慰。”
欣慰总比勃然大怒要好,清圆没有应他,将玉佩装回荷包,重新掖在了腰上。她更关心的是今天的变故,也急于弄清里头真相,便向他纳了个福道:“殿帅能同我说说这起案子吗?”
沈润在案前的那片开阔地上悠然踱步,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边踱边感慨:“我已经多年没有为私事这样奔波过了,一日间在上京和幽州之间来去,竟一点都不觉得累。”
说完后,回头望了她一眼。
清圆心头作跳,不知道他指的私事到底是什么。她当然没有自作多情的习惯,也不爱探听别人的心里话,一心只想言归正传,“殿帅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么?”
一个有心徇私,一个有意忽略,这就形成了一种鸡同鸭讲的尴尬场面。沈润回过身,蹙眉打量她,“四姑娘,你我阔别了好几日,这一见面,你就没有别的同我讲么?”
清圆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殿帅府上设宴,不过是六七日前的事,我想说的当日已经说完了,因此现在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过先前遇险,我还没有谢过殿帅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殿帅及时赶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我旁的倒不惦念,只惦念跟我出门的小厮,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这么丢了,实在让我内疚得很。”
沈润听完她的话,忽然牵唇笑了笑,拢着两手道:“四姑娘内疚的是什么,某一清二楚。那个小厮的死,和姑娘没有半分关系,杀他的也不是姑娘的人,姑娘只管放心吧。”
他这些话说的突然,清圆原本还在盘算着,怎么旁敲侧击从他口中打听出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没曾想他一针见血,把她心里的隐忧抖露出来,抖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清圆悚然看向他,揣度他究竟还知道多少内情,沈润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偏过身子,将唇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四姑娘忘了沈某是干什么吃的,这天下事,不管明的暗的,只要我有心知道,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姑娘这次是想唱苦肉计,以此扳倒扈夫人,设想是不错,但却过于轻敌了。扈夫人也是武将人家出身,兵与匪只有一线之隔,以你现在的根基,想撼动她很难。”
他越说,清圆就越灰心,横竖已经被他看穿了,也没有什么可狡辩的,便低头叹息:“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请问殿帅,我预先安排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沈润道:“既派不上用处,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他们得知殿前司要插手,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凑这个热闹。”
清圆疲惫地点头,“索性没来倒也好,那今晚那些黑衣人,可以拷问出实话来吗?”
沈润摇头,“里头人托人,几经辗转才买通这些匪类,就算对他们上刑,他们也未必能供出上家来。”
清圆何尝不知道深挖的难度,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打算自己唱一出大戏的。只是没想到,冤家路窄撞上了,早知如此,提前一日行动倒好了。可她又有些不明白,思量再三问:“殿帅既然知道审不出实话,做什么还要将咱们一道押往上京?这路远迢迢的,岂不是白费手脚?”
那人却慢慢摇头,微扬的眼梢自带了三分缠绵,七分打趣的味道,“某从来不会白费手脚,大动干戈把你带到殿前司,势必惊动谢氏一家老小,虽不能一举替你铲除扈夫人,却可以借此敲打她,至少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还有一桩,也是顶要紧的一桩,四姑娘猜猜是什么?”
想是又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见了吧,清圆哪里敢去猜测,只是笑了笑,说不知道。
所以啊,和一个善于装傻的姑娘过招,果然要学得脸皮厚。沈润自认为一向持重,但遇见这个人,便无端调动起全身暧昧的潜能来。他迷蒙地望住她,像望住一个梦,“我想让你看看我当值的地方,知道我每日在忙些什么。这庞大的殿前司有诸路班直,都归沈某一人掌管,某肩上责任重大,但在职上的时候,也可忙里偷闲办一办私事——四姑娘就是沈某的私事。沈某长途跋涉从上京赶往幽州,不为旁的,只为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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