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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酒店,不出意外的,我的心又退缩起来。酒店里同时有好几场婚礼在举行,我们跟着一个胖胖的新娘走进电梯,接着又穿过一两个充满陌生人的大堂。才刚刚开席而已,就已经有中年男人喝得酒气熏天。还有披金戴银的主持人,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念台词。我们靠得紧紧的,加快步子穿过这些虚情假意的喜气洋洋,我甚至想,再美好的爱情都会被这样的场面摧毁。
表妹的酒席摆在角落的小间里,我们并不是多么大的家族,这会儿全部到齐却也已经凑满十桌。爸爸早早就过来帮忙,这会儿看到我,兴奋地朝我招手,大声说:“来来,看新娘子。”他还当我是小孩,看到新娘就会兴奋。其实表妹并没有穿婚纱,只是一条简单的礼服裙而已。我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在心里鼓出些勇气来,努力向人群涌过去。
我们与所有面目相似的亲戚们打招呼,笑着,说着假模假式的话,尽力让彼此都感到满意。然后摄影师招呼我们拍照,我站在表妹旁边,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脸上的粉直往下掉,我有些同情她,她完全不认识其他与她一起拍照的人,这是场跟她压根没有关系的酒席。这么想着,几个人都各怀心事,闪光灯例行公事地啪啪乱闪,我们的表情明明都还蒙着,就已经拍完了。立刻有一群涂着发胶的阿姨潮水般涌来,把我们都挤到一边。
爸爸顺势把我拉过去介绍给两位他偶遇的旧同事。我含糊地叫着叔叔阿姨,其中一位司机看起来并没有长我多少岁,我这么叫着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可是只要一旦站在爸爸身边,我就立刻变回那个十几岁青春期里郁郁寡欢的少女。这么多年来竟依然没有学会圆滑地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真是有点可耻。他们插科打诨地开着玩笑,彼此奉承,偶尔也说起那些旧同事如今的境遇,免不了有些长吁短叹。我压根说不上话,在爸爸身边待着,间或微笑一下表示自己的在场。然后他们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我身上。
“现在在哪里发财呢?”他们问我。
我报了美术馆的名字给他们。那间美术馆在北京,是间小小的美术馆,我之前就在那儿工作。他们当然没有听说过,于是又问了一遍,像是有些惊讶似的。于是我重复了一次。这回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使了一个微妙的颜色,齐齐高声说:“不错啊,真不错!”他们这么说,我竟然觉得委屈极了。
然后按照传统,我与其他未婚人士被特意安排到了主桌,都是些完全陌生的名字被凑在一起,显得非常滑稽。而隔着一个座位坐着的,竟然是我中学时班里的男同学。他眼尖立刻叫出我的名字,我则支支吾吾。我念的是所不错的重点中学,初中时那些男同学都面貌相似,终日穿着灰色或者褐色的拉链夹克,根本很难记住他们的样子。而眼前的那位显然是把当时的穿衣风格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所以虽然觉得脸熟,却真的无法确切想出他的名字来。这个世界真是小得不可思议,毫无惊喜感可言,我本来只是想要闷头度过这个难熬的晚上而已。他显然没有看出我的尴尬,竟然起劲地叙起旧来。
“你还记得我们高二那年一起骑自行车去吴淞看海么?”
“那是高中一年级。”我随口纠正他。
“对对。你不会骑车,是坐在书包架后面,我们好几个男生一路带你过去的。”
“我会骑车啊。”我说。其实那种场景里,除了会记得自己当时喜欢着的男生,根本不会想起其他人来。那是高中一年级的国庆节,我们十几个人从学校出发一路骑到海边,看到些黑泥沙滩和乌泱泱的黄色海水,围拢在堤坝旁边啃了几口干面包以后就匆匆折返。骑回市区时累得要命,经过刚刚造起来的高架桥,桥是灰色的,我们的队伍拉得长长的。
“这两天你有空么,我们可以一起再去一次吴淞。”他郑重其事地说。
“啊?”我惊讶极了,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而他竟然干脆坐在我旁边来,紧挨着给我断断续续讲起了他的恋爱史。他的表达实在是很糟糕,我也只能囫囵吞枣般地听他把中学毕业后的十几年娓娓道来。原来他毕业以后就去加拿大念书了,又与我们班上去了法国的女同学谈了场跨国恋。他在失恋以后回国,通过班主任要了好几个女同学的联系方法。他说是失恋以后就彻底失去了安全感,惧怕恋爱。但是终于觉得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所以想从认识时间很久的人里面去找“终身伴侣”。他认真地说出这几个字,我听着却完全像是一场笑话。我问他都约过谁,他竟真的报出几个耳熟的名字。
这时候酒席开始了,我如释重负地把目光投向站起来致辞的阿姨与姨父。而他还不依不饶地盯着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
“过些天要不要一起去吴淞。”
“可是,我有男友了。”我说。说完有些后悔,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却根本是多虑。他摆出那种“哦,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像是习以为常了。接下去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虽然挨着坐在一起,却只是埋头吃着面前大盘大盘的菜。我无所谓,觉得这样也不错。敬完酒以后干脆跑到没有人的露台上去抽两根烟。没有人在意我的离席,他们都各自热闹。天气的凉意里还剩余着些燥热,因此明明是秋天,却带出开了春的感觉。我想起三年前刚刚去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喝完手里的啤酒,正打算回去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过去,是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朝我笑笑,看得出来已经喝多了,刘海被室内高涨的温度打湿了粘在额前。她用有点别扭的上海话与我寒暄了两句。我们聊了聊天气。她问我吃得好么,我说还不错,比平常吃到的酒席要好一些。她又问我是不是我们这儿的酒席都是这样的,她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在找一个形容词。我说,是啊,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好像就说不上什么话了。
“我能抽你一根烟么?”她突然说。
“好啊。”我被她问得措手不及,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来。她从里面拿了一根,又凑近过来点了个火。
“薄荷的。”她深深抽了一口,说,“嗯,挺好的。”
“你也抽烟?”我问。
“嗯,不过这些天没有。”她朝那团热闹望去,笑笑。
“你妈妈知道你抽烟么?”我问。
“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半夜在院子里抽一根。”她说,“念书的时候自由些,我常常与女孩们一起,在草坪上抽烟。”
“你妈妈知道么?”她问我。
“知道。”我想了想说,“她大概知道很久了。”
“嗯,她真好。”她说,“很早以前我被妈妈抓到过一次,然后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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