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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掉是怎么样的,会疼么?”
“死掉的时候应该很疼,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疼不疼吧。”
三三想起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横浜桥的外婆家时途经西藏路与南京路的交叉路口时看到的那场大火。那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单单记得堵塞在交叉路口的巨龙车队疯狂地按着喇叭,从楼房和商场里拥出来无数人都站在马路边仰头看着从一幢大楼顶端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她跟妈妈坐在车厢后半截靠窗的座位上。她记得妈妈那时候还是长头发,梳着高高的刘海,穿着件湖水绿色的的确凉衬衫,胸口前的扣子是透明的贝壳扣,皮肤苍白,如此年轻,跟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们俩同时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那幢楼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喷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而不断有模糊的人影从那团烟雾中腾空而出,笔直下坠。听不到他们的尖叫声,倒是马路上站着的司机、售票员、售货员和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纷纷开始叫嚷、哭泣和疯狂地奔走。妈妈用胳膊紧紧地护住三三的脑袋,遮住她的眼睛,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她还是手脚冰凉地感受到了恐惧,感觉到那浓烟盘旋在天空里面。这就是记忆里面最盛大的一次关于死的记忆。她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这次火灾,因为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灾难,从没有想起过,而显然记忆是个撒谎者。在夏天即将到来前的生日,她站在有风穿堂而过的窗户前跟阿童木说起这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怎么会呢,那些事情栩栩如生,回忆排山倒海般地要挤垮她。她握着阿童木的手,胳膊靠着他的肩膀,就好像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而三三在跟阿童木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话就好像是点燃了他复仇的灵感。她就好像是他的催化剂,哪怕他再三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但是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帮凶。
“生日快乐。”阿童木说,“你要知道你不必再杞人忧天,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会考上大学的。虽然这些事情很狗屁,但是你是优等生。”
其实他当然也不知道到底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他看着身边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又忧心忡忡模样的三三。爱呢,爱能够带给他希望么?爱能够改变他,让他变成一个好人么?如果他变成一个好人的话三三会跟他谈恋爱么?会让他拥抱她么?他真想抱着她,但是他却怕她。她那副永远毫不在乎又魂不守舍的模样,过去的她是这样的么?她就好像是个沿着过去的梦境越走越远的人。他真想帮她,可是该做些什么呢?他还暗暗希望着那些爱可以救他。真可怕,希望真可怕。尽管如此,爱却好像从身体深处不断喷涌而出根本无法阻挡。
但是那些希望真的能够拯救他们么?
这天三三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车棚里她那辆可怜巴巴的红色自行车被戳破了轮胎残破又无助地歪在几辆助动车的旁边,而车筐里面一只尾巴已经僵硬的死老鼠龇着两颗尖利的牙齿横躺着,黑褐色的毛皮湿漉漉地粘在一起,肚皮上被人踩过一脚之后迸裂的血浆也已经干竭掉了。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感到胃部剧烈的痉挛叫她把中午在食堂里面吃的白菜汤和叉烧饭全部都吐了出来。弯着腰,喉咙好像被火灼烧一样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那些黏液。这套该死的把戏让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站在镜子前面拿着剪刀,拼命剪去粘着口香糖的头发的年纪。她想起留级生那副愚蠢又危险的嘴脸就不禁愤怒得再次呕吐起来。此刻他正在什么地方猥琐地咧嘴而笑看这场好戏吧。他在威胁她么?可是她曾经令他害怕了呢,她曾经可以用手里面的可乐瓶就处置了他。危险,她很快就爱上了它,尽管她依然紧张和恶心得呕吐,但是她感到身体里那个剃着游泳头在奔跑的女孩脚步敲击着心脏几乎要脱逃而出。这是三三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镇定地面对那只几乎开膛破肚的老鼠。她没有绝望地抽搐着尖叫逃开,她不想再做那个被扯着辫子绊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她希望自己勇敢得像个战士,不再是任何人的拖油瓶。她厌恶那些看起来细骨伶仃弱不禁风的自己,而哭泣和胆怯根本就不能消除突然到来的现实。这现实根本没有过场和转折,就笔直地砸在头上躲都躲不掉。所以她喘着气用角落里的破扫帚把死老鼠从车筐里面挑起来扔到了地上。小时候被横梁窜过的老鼠惊吓得赤脚从厨房里跑到弄堂大哭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虽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喘着粗气,手指尖和脚趾尖都冰凉,忍受着喉咙口的灼热感和神经末梢的抽搐,但是她竟然没有哭泣。从角落里找出来两张旧的海报招贴画把那尸体盖起来,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以后又会变成怎样呢?然后三三甚至走到门口烟纸店,用公用电话给阿童木的拷机发了一条消息。她想要警告他,她害怕他再次在路上遇见留级生,哪怕他有单打独斗的本事,也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这场彼此清算旧账的战争没完没了。她握着听筒喘着气,并不知道到底自己在期望和躲避着的是什么。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三三握着从电话亭找下来的两枚硬币,才感到背脊后面的衣服汗湿又被灌进脖子里的风吹干后冰凉地贴着身体,额头的刘海虚脱般地紧紧盖住睫毛。她拼命眨着眼睛,好像这样才能确定这一场场梦一般的过场。生活突然之间就好像是拉满风帆的船一样轰隆隆向前,但是她在同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穿越这个夏天。等到一切都过去了消停了毁灭了以后,如若她能侥幸活着回忆起现在的日子,这段双脚脱离地面低空掠过般生活的日子,一定是最最甜蜜的最最幸福的。她会想起跟阿童木行走在苏州河边上的时候,巨大的风把他们俩吹得东倒西歪,他们都因为害羞而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不敢去动的秘密。她看着他沾着泥泞的鞋尖,在水泥格子路上晃动。他突然说:“你累么?如果累的话我们就停下来。”但是她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吧,她能够不断地走下去,丝毫不感到疲惫。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更不想回家,她感到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就真的能够双脚离地般逃走。
9.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又突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三三想她或许真的不应该把死老鼠的事情告诉阿童木。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以后她竟然都是那该死的导火索?或许本来大家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呢。她曾经抱着这样微弱的幻想和希望,没有人可能真的不抱希望。她希望阿童木可以变成一个好人,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好人那么他就不再是阿童木了,他就成了个跟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叫她再次碰见阿童木呢?那些记忆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们都终将忘记什么是秘密什么是不安什么是忧心忡忡,终将忘记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为什么要叫他们再次碰见?本来那个秘密都已经被河水泡烂,长满了水草和青苔,再也不会有人拂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芦,他们应该遵循成长的纪律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就算脑袋后面长着反骨也总有感到疲惫的那天。没有人愿意经历那些反复的伤害,这就好像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然后却必须再次死去,这过程令人厌倦和失去勇气,而且变得不敢再哭泣也不需要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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