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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在此刻才发现自己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低声下气——哪怕她今生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也想尽一切可能地留住她——情愿为她守着难以启齿的秘密,情愿一辈子不去碰她。
恍然间忆起了曾在那张纸笺上看到的“秘药”——便定是为她至爱的男子所求的吧?呵,原来——原来如此。
没有勇气再望进那双愈发模糊的眸子里,眉玺别过脸叹了口气,“水沐清,你这样,真的很让我为难啊……”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起身下床,兀自叠起了被子,并摸索着将那空空如也的紫檀木匣藏入袖中,“你若是不休我,我又要如何嫁他?”
水沐清的身体又是狠狠一颤,嘴唇发白,“难道他……”已经,回心转意了?
“不然我怎么敢和你说这些?”眉玺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回头看他,“我又不是傻子。”她的手指忽然攥紧了褥子不动,睁大眼睛,任那大红绫被褥中央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渍。
“好,不过是封休书,我这就写给你。”
水沐清忽然痛快地大笑而起,走到笔墨具备的香案前,一面利落地翻出纸笺,笔锋蘸墨,紧接着一个“休”字颤颤巍巍落上了纸面。
“自古以来休妻需循‘七出’:不顺父母、有恶疾、口多言、窃盗、无子、妒、淫。”他笑,接着写下“书”字,手指却战栗得几乎握不住笔,“我父母早逝,无需你尽孝道,便不循第一出;你身子虽弱,却并无恶疾,便不循第二出;你向来安分少言,便不循第三出——”话语一顿,手心已是冷汗遍布。他蓦然狠劲揉去了早已被泪浸湿的纸笺,却还是笑着取出新的一张,重写——
“至于‘盗窃’一出,更是不循——”
“无子。”眉玺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最好不过的理由了,不是吗?”眼泪无声滑下嘴角,她笑得好生轻柔。
“至于‘无子’,却要归咎于我。”仿若听不见她的话,水沐清依旧自顾自地说着,“是我新婚之夜便将你晾在一边,是我一去西域便音讯全无连封家书都不乐得写,是我三年来都不曾不碰过你……”他突然失笑,“傻眉玺,我若真写了‘无子’一出,你未来的夫君可是会有顾忌的。”
眉玺再度缄口,嘴里忽然尝到一丝甜腥,竟是自己将下唇咬出了血。
水沐清便又继续道:“你宽容大度,更是不循这第六出。而至于第七出……”他轻笑着叹息,“你心里只有他,也只与他一人相好过,我又岂能将这样污秽的字眼加诸与你身上?”
笔杆滑出指尖,任酣饱的浓墨放纵泼了一地凄艳,水沐清亦在刹那茫然,“这该如何是好?我竟……寻不出一个休你的理由。”
第九章天街·还珠
半个时辰之后,水府外的马车已经备好,所有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缩站在长廊上,看着水沐清面色平静地将眉玺送出府。一路走来,两个人皆默不作声,只任绵延无境的枯色灯火守在夜风中忽明忽灭。梅花残,夜未央。
“大少爷!”一声痛心疾首的呼喊,立于朱漆大门前的戚总管终于忍不住跑出来阻拦,“休妻本为水家大事,如今二小姐和三少爷都不在,还请大少爷三思啊!”
水沐清淡淡地瞥他一眼,语气似有不悦:“本少爷休妻,难道还需旁人来评个不是?”
“老奴斗胆,自古休妻皆需循个明章成律,少夫人究竟何处有错?”戚总管背已佝偻却声声激切,“全府上下有目共睹,少夫人贤良淑德——”
“是了,她错就错在——她太贤良淑德,安分守己。”水沐清笑着打断他的话,眉目轻狂,近乎无礼,“可本少爷偏就钟情于狐媚女子,像蓝茗画那样的,这样的答案——你可满意?”
眉玺的身子蓦地一颤。这个男子,竟是到最后还要护她清誉啊……
“大少爷——”
“行了行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水沐清不耐烦地挥挥袖子,冷肃的面色很好地掩去了眉间的愀然,“本少爷心意已决,这就送杜姑娘回娘家,你们都回去歇息吧。”好一声生分的“杜姑娘”,便已斩断了所有欲说还休的情念。
“您老多保重了。”眉玺客气地朝戚总管笑笑,正要朝前迈出一步时,却不妨脚下一道矮槛,便直接绊了上去——“啊呀。”她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所幸被身边的人及时拉住——
“你——”水沐清眸中掠过一抹异色,心头升起强烈的不安,却在下一瞬强迫自己忽略,“怎么?一想到回娘家就这么开心?”他僵硬地勾起唇角,同时不着痕迹地松开自己的手。
眉玺面色微赧,巧巧地应了他的话。心下却不甚悲楚。这么快就要看不见他的脸了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甚至是他轻笔勾勒的一抹笑容……都是她细细抚摸过的啊!呵呵,她果然是个不配拥有奢念的人吧?以至于连老天都不肯给她贪心的余地……
妃夷姐姐,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结局,那么你赢了。
东风唯亲鉴,南山何其远?呵呵是啊,做妹妹的不仅输给了东风,更输给了那道永远跨不过的沟渠——便是她体内的寒毒。难怪八年前“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当上邪的血骨融入无欺体内时,也是你回天乏术之时。”
从前她不解,两者本为同根生,上邪的血骨怎么可能融入无欺体内?却是到如今才知晓这残酷的同类互食之道!少了银蛇暂缓寒毒,她杜眉玺根本形同废人!看不见,听不清,甚至到最后连指尖的触碰都感觉不到……这样的她,又如何能待在他身边?
所以宁愿编织一个华美的谎言换来一封泪字休书,哪怕——老死不相往来。
直至望着那道绯色的背影步步小心地登上马车,就快没入车帘时,水沐清终于忍不住喊出声:“眉——杜姑娘,我有一事困扰至今,可否向你讨个答案?”
眉玺的背影微微一顿。
水沐清便接着道:“两年前,你曾送了一只暖炉于我,助我一路行程顺利,后来又让我打碎了它……可我,至今未能明白那最后的玄机。”他垂下眸子。
眉玺闻言轻笑起来,“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记得?”
说罢车帘拉下,遮住了她最后的神情。车轮辘辘,在苍茫的雪地碾出灰蓝色的印迹。陌上青树终是敌不过雪色,萎靡地耷拉着枝叶,原来诗里的春天也不过是道虚应的景儿……
“我早便忘了,你又何必要记得?”身后,水沐清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蓦然心中一痛,竟是“哈哈”大笑而起,“是啊,你都忘了予我的恩,我又何必,还要记得你的好……何必……还要记得……哈哈哈……”
他仰天笑得开怀,长发没了束缚肆意张扬,仿佛所有的情字也在那瞬超脱。从前他自恃聪明,竟是在此刻才恍然了悟——原来,她就是故意要让他忘个彻底啊!故意让他打碎暖炉毁去残迹,便可以,一并忘了她曾经施与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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