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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只是喜欢饮酒,且多数时候只懂浅酌一两口罢了。若要本宫对着酒坛豪饮,反倒有些东施效颦。”她举杯一笑而起,清风盈袖间竟是多出几分超脱于世的潇洒,“我们中原人常说,一碗白水敬义士,两盏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侠士。萱见,本宫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当臣是侠士?”萱见闻言不觉莞尔。他素来被喊作“文人雅士”,却从未有人将他归于“侠士”一类。今日听她一说倒有几分新鲜。
“医者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正是‘侠’之所在。”珑染爽快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你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心中感激不尽。”而我却自私地利用了你,纵然日后赢得了胜利也会觉得亏欠了你。
萱见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叹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帮你,本是我心甘情愿。但你不会知道——我最终想要得到的,远远超过你从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这天罗地网,只为将她守在身侧。
她以为自己利用了他,又岂知他更是借此机会步步与他亲近?尽管他同样清楚,她心里只装着太子一人,她苦心经营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太子。
萱见的手指紧扣着酒杯,按压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无法释怀——她对别人尚且狠不下心,为何对自己却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赏识,理应效犬马之劳。”萱见举杯饮罢。
青梅酒并没有意料中的热辣,却满是苦涩的味道,还有一种尚不成形的琐碎纠结的东西,也一同淹没了喉咙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见有一瞬的晕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阴阴绿墨,而那绿意一霎长出坚韧的藤索,变成妖化成魔,在他心头连绵作祟,自此再没有褪色的时候……
“为何独爱竹君子?”萱见突然问她。楼兰女子皆爱花,唯她只对竹情有独钟。
珑染并不径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个很欣赏的女子,她说喜欢竹,是因其平淡却潇洒一生,如同她的为人——不与群芳争,青者常青。但我自认没有那样的气节。”她转眼望向远处的竹林,此时天色渐明,烟光,日影,偕同白皑皑的露气,一并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却徒令竹身变得曚昽而看不真切。“我只是无法释怀,看见那些曾经鲜活过却一瞬死去的生命,我总会觉得它们太无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却无能为力……所以喜欢竹,或许正因为它们从来没有盛开时的绚烂,便不会有凋谢时的惹人叹惋。”她轻描淡写地笑笑,“你知道的,一个人若是经历了太久的颠沛流离,便会由衷羡慕这样的平淡与长久。”
她低声重复了遍,“我只是……羡慕而已。”
所以将它视作一种依托,是否就可以变得潇洒一些,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那么,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才会在岁月的辗转中褪去一身华衣,还原最初的平凡?
心头又是一阵不安的动荡,萱见垂眉掩去眸中忧虑,沉声道:“臣今晨替皇后诊脉时,无意间听闻骊王殿下邀焉耆国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欢,太子妃对此有何看法?”
珑染思忖片刻,缓缓道:“本宫想请萱见太医帮忙撒个谎。”
“说太子妃得了疟疾,让太子殿下万万不可接近,以免传染?”萱见了然。
“那就有劳萱见太医了。”珑染颔首微笑。确实,只要太子不来毓琉斋,她一个人便容易行动。不禁心生感叹,这个男子总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难言之隐。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实意,可她却……
珑染失神地望着萱见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唤道——“萱见!”
萱见回首,等着她接下来的言语。
“……多谢。”珑染客气一笑,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她并不是想说这两个字的,可刚才那瞬——她竟然将萱见的背影看成那个人的,莲花汤里的惊鸿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昙花静静浮于潭水中央,开在她的世界里永不凋零——可他们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珑染伸手扶住额头,难道是因为她疲乏过度,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么。
萱见凝视她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道:“臣今晚也会去骊王府。”
珑染先是一怔,惊讶抬首,只见他眼里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驾。”
不过——那时的他或许已不是现下的模样。
是夜,青萝拂行衣,斜光到晓穿朱户。
骊王府,紫纱莲帐内美人如玉,香肌无骨,间或有撩人的打情骂俏声传出。珑染便端着茶盏站在莲帐外。她如今已伪装成王府内的侍婢,这点障眼法于她并非难事。只是焉耆国的使者们却迟迟未来,她守了半个时辰,入眼的只有骊王辄音与他的姬妾们恩爱缠绵的画面。
“王爷这么晚才回府,一定又是与皇后娘娘交心去了,您们母子情深,让臣妾好生嫉妒呢!”其间有人娇嗔道。
“哟,吃醋了。”辄音就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声音本是低沉的,但句语间有些尖细的忸怩,阴阳怪气得很,“母后昨日到妙荼寺上香请愿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回来。本王留在皇宫是与贵客谈心……”
说者无心,听着却心中一惊:什么?皇后昨日便去妙荼寺了?可萱见明明说今晨还替她诊过脉,还说骊王今晚要请焉耆国使者来王府……这几经寻思间,珑染一颗心也凉了半截,难道是她所托非人,被萱见欺骗了?而她今晚冒险来骊王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珑染反而没那么惊慌了,只怪她太过相信这个人,只要是他说的便毫无保留地相信,竟连玉螓宫那边的动静都不亲自打听一下……
正恍惚时,忽听得门外的人禀报:“王爷,有位叫白哉的人求见。”
“正好,本王的贵客来了!赶快让他进来!”
珑染甫一抬首,便见一个着素色锦袍的男子款步而入,面色清淡,长发简单束起,一支白玉簪斜飞入髻,芸芸中更显出尘之姿。珑染一时间竟无法形容他的长相,他清斯中有几分紧俏,几分文人的雅——却也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怎么就觉得他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呢……
男子轻步绰然从她身边经过,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了一眼。
珑染慌忙垂下脸去,心道我的摄魂术从未出过破绽,他一定不会记得我。白哉,原来他就是焉耆国第一谋士“白哉先生”,难怪连萱见也对他另眼相看。只是……
“那么,你还会回来么?”
“……会。”
记忆里的那些对话竟清晰如昨,寥寥抚慰着她的心。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在自己最失意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愿意为她许下承诺,她不可能不动心……而如今他回来了,她心底不无欢喜,可他成了她的敌人,与她站在对立的立场。她也会像他一样,短暂的迟疑之后果断地斩割这情丝,她仅剩的只有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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