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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头看我身边的人,顾里、唐宛如、崇光、卫海,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各不相同。虽然他们彼此心怀鬼胎,但他们都非常有默契地集体沉默着。
我只是觉得可惜了那天晚上的小牛排。
这家餐厅的牛排是出了名的——出了名的好吃,出了名的讲究,出了名的贵。你如果知道它的价格,你会觉得放在盘子里端上来的这一小块四四方方黑不溜秋的东西其实是一台iPhone4s。但是,我像一个厌食症患者一样,对面前众人趋之若鹜的精美食材毫无兴趣。我连自己刀叉下面正在切割的是牛肉还是芦笋,都分辨不出来,更别提像其他老饕一样闭目养神,将所有的视觉听觉全部封闭,只留下舌头的味觉和鼻子的嗅觉,来全方位感受面前的美食。
我的双眼牢牢地盯着左前方十米外的三个衣着讲究、举止得体、好看得不正常的人类,就如同一只丑陋的青蛙趴在草丛里,盯着草叶上三只翩然起舞的蝴蝶一样。
顾准和宫洺,都可以一起划到“苍白”这个词语下面,但不同的是,顾准像来人间找乐子的年轻死神,他从头到脚都披着黑暗的材质,头发漆黑、瞳孔漆黑、睫毛浓密的双眼漆黑,一身西装像要把他拖进另外一个世界的夜色里。他年轻而饱满的白皙肌肤在这些漆黑之下,被衬托得仿佛山脉顶上最浅的那层皓白新雪,他嘴角神秘的微笑里带有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优雅,他就像一个穿着黑羊硬毛料西装、把镰刀藏起来了的死神。而宫洺苍白瘦削的面容,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孱弱的美。他的头发柔软,眉眼深邃得太过迷人,因此少了很多杀伤力,而且他的眼角在偶尔微笑的时候,会显露出成熟男人特有的细小皱纹,这是顾准这种仿佛刚刚出炉的干净瓷胎无法具备的岁月的光影,他的嘴唇永远像含着一朵紫金花般有一种微妙而诱人的开合,他的头发在光线下泛出一种优雅的橡木色,仿佛一杯浓郁的丝缎咖啡。他像一个裹在灰色柔软山羊绒里的、收拢着翅膀、眉宇间永远笼罩着忧伤的大天使。
而南湘呢?她可以是任何人。
她可以是裹在黑色长袍里的复仇女神,用眼里漆黑的甘泉滋生万物心里狂热的复仇;她也可以是大地女神盖亚,她可以紧随夜之女神之后横空出世,创造大地、天空和海洋,她是世界的缔造者之一。
她可以是潘多拉,她也可以是雅典娜。她风情万种,面具无限。
我觉得我如果花点心思,应该能弄懂顾里。但我穷尽毕生力气,也搞不定南湘。
我并不清楚身边几个人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用餐的。世界上那些古往今来的著名饭局,从最后的晚餐,到鸿门宴,从蒂凡尼的早餐,到涂佛之席,更有精神病一样的石崇宴客,我想之后应该还要加上一个思南公馆的晚宴。
宫洺抬起头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我们。昏暗的灯光让他有一点不确定,特别是正对着他的人是唐宛如,我想他在开始的几秒钟,一定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崇光举起手,冲他轻轻地做了个手势。崇光站起来,他可能需要走过去打个招呼,他低头用目光询问了一下我身边的顾里,顾里点点头,然后转头也示意我。
我在顾里的示意下,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短短十米的距离,我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着一些绝对让你举步维艰的路途,几米方寸之地,就足够要了你的老命。比如走上绞刑架的最后一段台阶,比如登基加冕时王座前的七步石级,比如婚礼殿堂的那一段如血的红毯。
宫洺和顾准,在我们走过去的同时就已经礼貌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南湘背对着我们,她看到宫洺和顾准的动作时,没有回头看我们,而是立刻毫不犹豫地放下刀叉,将餐巾从膝盖上拿起,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她礼貌地起立转身面朝我们。看到我和顾里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惊讶。我看着优雅而美艳的她,心里滋生起忌妒。我翻遍了那么多本《西餐礼仪》和《社交礼节大全》,被里面各种条条款款弄得头晕脑涨——看见什么尺寸的盘子则需要拿起第几把叉子;就算同样是主菜,你也有可能遇到无法分辨肉类刀和鱼肉刀之间的区别的窘境;看见带气泡的矿泉水,就应该先吃哪道前菜;将餐巾按照几分之几对折后放到膝盖上;和顺时针位置的人聊天与和逆时针位置的人聊天应该怎么交换或者摆放手上的刀叉……
但是这一切,都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被南湘演绎得完美极了。
我不相信。
我不愿意相信。
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在弄堂油烟四壁的几平方米公用厨房里端着盘子披头散发地用筷子或者双手吃饭的丫头片子,此刻像一个熠熠闪光的摩纳哥公主。我甚至看不出她身上那件衣服的品牌,那个哑光丝缎般的质地不可能被她从ZARA或者H&M里选到,但我也不相信她的权限已经到了像Kitty或者顾里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从公司的拍照样衣里面偷东西。
我的内心虽然没有烧出蓝幽幽的明火,但却早已膨胀满一片沸铁般的红热。
我无法像顾里和崇光那样,若无其事地和大家寒暄。崇光已经换上了那张代表陆烧的标准面容,大部分时间讲英文,少部分时间说普通话。顾里也一样,是那张标准windows开机界面一般万年不变的脸。
我跟不上他们的谈话,说到底,还是我的道行不够。我能做的只是勉强维持着我脸上的微笑,尽量不让自己像一台焚化炉一样当场烧起来。相信我,仅仅只是维持着平静的笑容,也已经是我修行的极限了。
宫洺听说今天是庆祝唐宛如搬家时,他转头自然而然地交代南湘再要一瓶酒,送到我们那边餐桌——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场景仿佛一个破冰用的凿子,瞬间将我勉强维持在临界点的冰壳凿出一个大洞,我没有忍住,脱口而出:“宫先生,今天Kitty不在,还是让我来吧。毕竟我对您比较了解,南湘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潜意识里想要抓住些什么,霸占些什么。就像一只突然被别的动物闯进领地的猫瞬间竖起背毛一样。我轻轻拉了拉自己衣服的下摆,让我身上的褶皱看起来少一些。我很痛恨自己穿了一件藏蓝色的毛衣就出门了,这让我看起来像一个大风大雨里送快递的。
“不用,就让南湘去吧,今天这里也是她定的位子。”宫洺若无其事地说着,他甚至没有从和顾里崇光的谈话里转过头来,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南湘的脸色有一点尴尬,她的眼神里在向我传递着一些什么,但是内心已经烧成红炭的我此刻脑海里除了歇斯底里地想要证明一些什么的冲动之外,空无一物。
我不甘心地再次出击,准确地说,应该是再次羞辱我自己。我说:“南湘,思南公馆你可能第一次来吧,之前我已经帮宫先生查询了这里很多的资料了,我对这个餐厅的食物和酒水也比较了解,还是让我来吧。毕竟这种地方,让你来驾驭,有点太难为你了。而且,我是宫先生的助理,理应我来做这些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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