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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禧连忙过来挽扶着我,一边躬身应着。此时,萧方诸突然自回廊上转过来,匆匆走近我们,“噗通”一声跪倒,显得很哀痛的样子,哽咽喊道:“父王……大哥年少有为,不意竟遭此大难!却不知父王命儿子前来,有何吩咐?”
萧绎转过身来,眼光飞快地往我这边一扫,就落在萧方诸身上,唇角突然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他亲自弯身将萧方诸扶起,缓言道:“如今你大哥不幸罹难,纵然我这做父亲的心里悲恸,然而该考虑的事情,还是不能不先做打算!世子之位空悬,却也不是办法。眼下看来,唯有你,是最适合人选。你也不必谦辞,今后你定要聪警博学,好自为之……”他忽然闭了闭眼,仿佛有些艰涩,但终于说了出来:“不有所废,其何以兴?勿以汝兄为念——”
我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等刚刚力战殉国,他竟然就当着我的面,封王菡蕊的儿子做世子?!而且,还说出这般狠心无情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难道在他心目里,只有王菡蕊和萧方诸,才是珍视的宝物;而我与方等,就只有让他失了脸面,让他亟欲摆脱?
我忽然想起方等那年轻的面容,那双清亮的眼睛。澄澈的眼神里,仿佛世间一切黑暗污浊,到了他眼中,全部能够涤荡干净。我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去爱着他,可是我没能护他周全。他才二十一岁,然而他却已经消失在这个人世间,遗体随波逐流,再无痕迹。就连一丝遗物、一点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
呵,方等,我那样费尽心血,却仍然只能给你这样的人生?教你没有了自由,失去了志向,恒为旁人掣肘,举手投足,莫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恍惚间,方等那带着淡淡一丝笑意的声音,一遍遍反复着,重又在我耳畔响起:“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
哦,我明白了。我想着。我的方等,我的儿子!倘若你一生所求的,只是自由飞翔,那么,纵使你在世时,娘没有办法成全你;但现在,娘不再强迫你去争取那些你不想要的东西了。如果你只想要隐逸自由,无牵无碍,你就去罢。这人间,不再有你所追求的事物;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御风而行,天地广袤,无踪无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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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佩,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萧绎的声音又在我身侧不远响起。萧方诸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庆禧仍旧挽扶着我,萧绎迟疑了一下,走到我的面前来,高高在上地站在我身前。我低垂的眼帘里,只能看到他一双锦靴的鞋面,和他湖青缎袍的衣角。
“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慢慢地仰起头来望着他。窗外阳光很明亮,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时刻里。光线丝丝缕缕透入室内,在萧绎身后形成一轮炽烈的光晕,使得他的面容模糊在那一层强烈的光里。
“我在想……”我终于出声,居然还微笑起来,一字一句:“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你……!”萧绎猛然俯首,原先模糊在辉光里的容颜也重新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此时我才发现,他的面容竟然是这样的灰败黯然,此刻更笼罩了一层怒意和猝不及防的怨忿;我看到他身侧紧握得手背迸出青筋的双拳,他突然蹲下身来与我平视,怒声道:“真没有想到呵!虽然他的儿子害死了你的儿子,你却还是那么念着他!这一刻,你所想到的,仍旧只是他!……”
他很少这样大声地吼叫,显见今日是怒极了。他的声音震得我耳里嗡嗡作响。然而我却缓缓地、缓缓地对他绽开一个挑衅似的微笑,平静地说:“是与不是,都在你一念之间。你说是,便是了;你说不是便不是。从此后,无论你怎么看我,我也不会再为自己辩解半句。因为那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你从来都不懂。萧世诚,因为我对你,再也无话可说。红尘漫漫,从此后,随波逐流而已!”
我的话似如冷酷的剑刃,瞬间刺入他的心。因为我看到他那么无法置信地看着我,他的面容里无可控制地浮现了一种浓重而深刻的悲伤。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但一滴泪,却悄然凝结在他完好的右眼眼角。他似乎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楚我,可一眨眼,那滴泪便倏然落下,沿着他脸颊静静划出一道极淡的水痕;最后,终于无声无息地坠落尘埃,再无踪迹。
随着那滴泪坠落,我们两人皆是一震。萧绎仿佛忽然惊醒过来一样,他直直地盯着我,轻声说:“是么……你终于要与我……恩断义绝了么?那我这样苦心孤诣,只求可回护你的周全于万一,又都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凛,尚未想清这其中缘故,萧绎的面色已变得冷凝。他沉声向外喝道:“来人!去宣镇兵将军鲍泉、左卫将军王僧辩二人来此见我!”
门外仆从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鲍泉、王僧辩二人便匆匆而入,想来早已听到风声,守在外边候见了。他们入得门来,一眼却见到我也在屋里,不由面上皆是一怔,但随即向我和萧绎躬身请安,貌极恭谨。
萧绎微微点了点头,对他们道:“今河东王誉,叛逆无状,数拒勤王在先,擅弑世子在后!河东敢杀吾子,如剜我心,此仇必报!”他说到此处,已是咬牙切齿。“今命鲍泉,率军一万,先行进击,征讨湘州!”鲍泉慌忙跪下应了个“是!”。萧绎又转向王僧辩,说道:“今命你起竟陵之众助之,刻日就道!”
王僧辩闻言却是一愣,跪下抱拳一揖,说道:“王爷为世子复仇心切,乃人之常情;唯竟陵部下尚未尽数到达,末将斗胆想请王爷宽限几日,一俟众集,当立即出兵!还望王爷允准——”
他的话还未说完,萧绎已勃然变色,神情阴郁冷厉,一手按着腰间佩剑,厉声对王僧辩说道:“我心如焚,恨不能立时把萧誉逆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巨痛!卿惮行拒命,迟疑观望,踌躇不前,难道是不愿为世子报此血海深仇么?!或者是想保存实力,同河东逆贼一样行事么?若真如此,今唯有一死!”
王僧辩急忙说道:“臣无此意……”话还未说完,萧绎已拔出剑来,望着王僧辩腿上便用力挥去!在场诸人不由得都“啊!”地惊呼一声,王僧辩腿上早中了一剑,鲜血迸流,闷绝倒地。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这一切。王僧辩倒在我脚边,萧绎手握的长剑上,一缕鲜血沿着剑刃蜿蜒淌下,鲍泉在一边早已震怖不敢言,庆禧也吓得抖抖瑟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萧绎,从不知道他在旁人面前已经变得如此冷漠绝情而不容置疑。突然间,我仿佛觉得这一切恍如一梦:方等为了征讨萧统之子而不幸身亡,而我的夫君——那原本谦冲退让、温文尔雅的少年,此刻居然拔剑怒斫手下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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