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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缭绕着方才乱中泼洒的桂花酒香,有人在我们身后掌起灯来。我担心他的样子会被旁人看去,连忙伸手将他发抖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轻声道:“这伤并不妨事,虽然长,却不深,只是一点皮肉小伤。想不到我喜欢自斟自饮,这桂花酒有一天也可为我抵御外敌;以后看你还要不要下令禁止我饮酒?”
但是萧绎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我与他交握的手。他不自觉地反握住我的手,以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轻纱制成的衣袖被方才那行刺之人割裂,摇曳的烛光下,我手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冷冷的艳色伤痕。
忽然,萧绎的面容一凛。不知是什么事情击中了他的神经,他眼中光芒一闪,随即变为冷寂。
“这不是很巧吗?昭佩,那贼人竟然割断了你的衣袖……想必,他也一定很懂得……何谓‘割袍断义’吧?”
我如雷轰顶,刚才那霎时间片刻的温柔,陡然转变为漠然的冷寂,如狂风骤雨来临之前的阴晦天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转瞬之间改变了,然而我清楚地感觉到他静寂的表面之下身躯的紧绷,他面容里一抹难解的愁苦,但他的神情是那样阴晦寂寥,有如深秋里没有星光的夜空。
“你……你说什么?!”我无法置信地反问他,声音都发抖了。“割袍断义?世诚,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这样地反问着他的同时,忽而有一丝莫名浮现的模糊体悟,闪电般划过我的心底,使我无法控制,冲口而出:“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闻言身躯猛然一震,瞠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我的脸。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又仿佛只是想要反驳我;但最后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狠狠撇开了头,咬了咬牙,就大步掠过我的身边,几乎像是逃离一般飞快迈出了殿门。
第十八章
掩此泪如珠
而数日之后,湘东王萧绎启程前往荆州履任的消息,就迅速在宫中传了开来。众人都多有不解,因为皇上并未下旨催促,而且刚刚开春不久的天气尚寒,北方一些河流的封冻甚至都没有完全融化,行路更是多有不便。在这样的情形下,湘东王执意要立即启程上任的决定,就似乎有一点蹊跷。何况这个决定是在仓猝中作出,就更费人疑猜。
在宫中种种揣测和流言正盛之时,萧绎又作出了更令人惊讶万分的决定。他禀奏皇上,说路途遥远,此时天寒路滑,女眷不宜长途奔波,所以自己先行前往荆州上任,湘东王妃和新纳的侧妃穆凤栖则暂留京中,待天候转好之后再行上路。
不过,皇上虽然接受他这一套说辞,却不太同意他孤身一人前往荆州。冠冕堂皇的说法是皇上怜其一人在外,旅途劳顿、事务繁忙,若无人在府中照料,实属不便;于是又一道圣旨颁下,说湘东王妃金枝玉叶,确实不宜长途跋涉,且允暂留京城;仍令侧妃穆凤栖一同前往荆州。
此旨一出,众人大哗。谁人不知湘东王妃不得皇上所喜?但这样明显的偏心,却是前所未有。这等于是将我变相地打入冷宫,而给了穆凤栖绝好的机会;若她能先于我之前诞下皇孙,母以子贵,我这个湘东王妃的地位也就危如累卵,随时可能不保了。
很快地,宫中传开了另外一种传言,说当日湘东王入禀皇上此事时,皇上即认为在外不比宫中一切舒心适意,一定要湘东王在两人中择取一人带同上任。当时,湘东王沉默了很久,最后选择了侧妃穆凤栖,而非正妃徐昭佩!不但是皇上出于意料之外地大喜,就连宫中其余人等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而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终于对萧绎完全绝望。
在萧绎离京的前夜,我甚至没有出席宫中为他特别设下的饯行筵席。我只是独自一人留在文思殿内,凭窗而立,凝望着窗外一树盛开的梨花。
我忽然想起从前的某个同样深沉而宁静的夜晚,我在灯下埋头抄写着经文。那时,整座殿内只有我和萧绎两人,他静静伫立在我的身后,凝神看我抄经。他距离我那样地近,近得仿佛他的体温会一直透过我的衣衫,暖到我身上来;他轻轻的呼吸,带起我脑后一绺从发髻里垂落的长发。
那夜,也是同样满庭月色清明,阶前花树盛放。然而我都抄了些什么经文呢?无痛无思想,不生不死灭;有念为劳苦,不复着因缘……万物如幻化,入出无形住。爱习自拘限,坏本起末欲……那样晦暗,那样不祥,此时看来,却像是在昭示着某种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住窗框,脑海里茫然地浮现了当年的颜园诗会,自己曾作的诗。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结翠成新幄,开红满旧枝。风归花历乱,日度影参差。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再想起这样的句子,我以为我会落泪。但是,我并没有。我的眼眶干涸,我的感情枯萎,我的心底,已经从初遇时的繁花似锦,变成了一片废墟。
阶前月色清朗,映出这世上的种种贪嗔爱痴,照尽人间的悲欢离合。我凝望着那映在阶上、清澈得几乎透明的月色,直到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颀长身影,缓缓向我走来。
他停在我的面前,与我仅有一窗之隔。他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的凝视静如深海。
我转开了脸,语气淡淡地问道:“夜宴这么早就结束了么?”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我从筵席里溜了出来。”
这么一来,我反而真的有点惊讶了,视线不由得又转回他的脸上。“你……何必如此?又何必还要来这一遭呵?没有了我,我想……你大概会活得更好,我们再也不必相互折磨,你才会过得更开心一些——”
“不,昭佩。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萧绎居然否认了我的话。而且他的声音虽低,语调里却带着那样强烈的一种不容置疑。这使我更加讶异。
是的,我承认,再听到他这样说,我心底的确有丝讶异。我想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我的话,或许我还可以有点偷偷的欣喜。然而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在这样漫长的追寻和等待却徒劳无功之后,我已经丧失了期待的勇气。
“你……不用再说这些好听话来安抚我了。你我即将别离,你从此再也不用忍耐我了,再也不用担心我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使你蒙羞了……”我轻轻说着,视线漠然地穿越了他的身体,漫望着远处不知名的某一点,漫望着记忆里某个仍然温馨的片段。那是他在漫不经意时,曾经遗落在我身上的温柔;是他在某个春日的午后,轻轻摘下我鬓边一朵残花的凝视;是他在月色如水的清夜,吟诵着“谁忍相思不相见”的脉脉低回,视线相遇间,仿佛有无法形诸于口的千言万语。
“不,昭佩,我从来都不曾这么想过,哪怕是一丝一毫,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萧绎蓦地开口打断了我,他清隽的眉眼间,仿佛忽然带上了一丝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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