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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雄听了这话,向这少年脸上看去,见他黄黑的脸,粗眉大眼的,肩膀肿肿地,的确还不脱除那种乡下赶场小伙子模样。他倒是肯受这老农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边,微微地笑着。亚雄因问道:“这是令郎吗?”老农叹了一口气道:“是咯!区先生,我不是那样忘本的人。作庄稼的小娃儿,着啥子洋装?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说,我家和保长不大说得拢,免得淘神,把这小娃儿送进初中读书。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我想让他认得几个字也好,花了几个钱,把他送进了中学,他哪里读书哟?洋装穿起,三朋四友,天天进城看电影,看川戏。”说着,掉过脸去,对那少年道:“你怕我不会整你?下个月,壮丁抽签,我送你去当兵。”亚雄笑道:“老板,这也不能怪他,你发了财,你舍不得用钱。他这样年轻的人,有钱在手上,他为什么不用?”老农说:“哪个把钱他花?他三天两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要不到,你怕他不偷!”他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的沉下来,吓得那少年把头低了,两手扯着西装衣襟角。
亚雄道:“小兄弟,你老汉说的话是对的,与其让你挂个学生的名,穿了西装,城里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当兵。现在你这样,家庭失了一个儿子,国家失了一个壮丁,是双重损失。”老农道:“家庭失了啥子儿子?我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南打国仗,升了排长了。二儿子跟了老幺在公司里作事。这个穿洋装的儿子,要不要,不生关系。我心里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装,前面走,你怕后面没有人指通你的背心?”
亚雄看这老农是个粗人,却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灵。他这么突然发了财,居然会教训儿子。因向他点点头道:“杨老板,你说话有道理;第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们上个小茶馆,可以摆摆龙门阵。”说完,笑着向老农告别。老农倒是随在后面送了一截路。亚雄走过一个垭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还听到那老农大声喝骂着他的儿子。
回到梅庄门口,意外地却看到两个年轻女郎,站在高坡上笑嘻嘻地向自己望着。心想,这或者是二奶奶带来的眷属,手扶了帽檐向她们点了个头。然而这个礼却是白扔了,那两个女郎,睬也不睬一下。走到她们面前看时,一个女郎穿着直条纹的布棉袍,脑后梳两个小辫,用绿绸子扎了辫梢。一个穿了崭新的阴丹士林布长衫,上罩着红毛绳的小背心,头发还烫着飞机式。两个人都穿了长筒线袜,红蓝帮子花皮鞋,各人脸上涂着很浓厚的胭脂粉,红白并不调匀,仿佛是个初次化妆的模样。
这就不觉再仔细地向她们观察了一番。那个穿蓝罩衫的女郎,似乎也要卖弄她的家私,抬起一只右手,理着她耳朵边的鬓毛。这在她无名指上,发现了一枚金戒,又在她手腕上,发现了一只小手表。可是装饰虽然这样珍贵,那手却既粗又黑,是生产品,而不是白嫩的消耗品,可想到它现在虽是消耗品了,而是由生产品转变着过来的,转变过程是极其迅速的。
这样一番表现,越是引起了亚雄的好奇心。他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向大门口走去。因为她们是向农场这边望着的,便正面对了自己,因之故意昂起头来四周观察,好像并不介意到她们。而她们正继续着的谈话,自也不因之停止。却听到那个穿花袍子的女郎道:“喂!吴树英,干什么的?还不走么?真是焦人!”那个穿毛绳背心的女郎道:“他老汉没有走,去做什么?他不讲面子咯,你遇到了他,他硬是骂你,你看没有看到他来么?他来了,一定会到这里来的,忙什么?”那个道:“你没有看到他么?好漂亮呵!今天又穿了一套绿色的洋装。他说,今天的电影好,中国的古装片子。”这个将手轻轻敲了她肩膀一下,笑道:“你好歪!一个人悄悄地在路上等了他说话。”
亚雄这才恍然,这两位初学摩登的乡间小姐,正是那老农幺儿的女友。怪不得对农场那边来人注意。她们正还等着她的朋友呢,为了好奇心,走进这大门里,且不走进院子去,便在竹树林子下徘徊着。果然,不出十分钟,却听到外面有女子笑道:“吓!杨家娃儿来了。我们躲起来。”说着,见这两位女郎很快地向里面一跑,笑盈盈的躲到庄门后面。
过了一会子,听到人笑道:“躲什么?我看都看见了。门后面有一条大蛇,你不出来,它就咬断你的脚杆。”这两位女郎扯着手,笑着跑了出来了,亚雄闪到竹子缝里张望,正是那个老农的儿子,站在门外面和她们说话。他笑道:“走走!赶两点钟这场电影,还来得及。”那个穿红背心的女郎道:“我不去,看完了电影,天都黑了,回来赶不到轮渡。”那小伙子笑道:“现在有夜航。”红背心女郎道:“你倒说得撇脱,过了河,还有好几里路山路,我们摸黑走回来么?”小伙子道:“你不会在码头上坐滑竿回来?我出钱就是。”
那个穿花布袍子的女郎道:“我们不看电影,吴树英说,她要做一件大衣,你答应和她做大衣,她就过河。”这小伙子且不回驳她的话,问她道:“她要做大衣,你做不做?”她噘了嘴道:“随便你吗。”小伙子笑道:“两件女大衣,你晓得好多钱?”红背心女郎将手一摔道:“你说话不算话,从今以后,你不要理我两个人。”说着扭转身子就向门里走来。那个穿花布袍子的女郎,正是一拍一合,也道:“又想骗了我们过河。”说毕也跟着走进来了。
亚雄隔了竹林子看得清楚,心里想着,你不要看她还没有脱农村女郎的气味,敲起竹杠来,却还不是小事一件。两个人要人家两件大衣,这个小伙子既受着他父亲的申诉,钱也不十分顺手,他未必能接受着条件吧?正这样想着,他追进大门来,在竹林子下低声叫道:“吴树英,来吗!到河那边再说。”
这两位女郎其实也并没有走远,经这小伙子连连叫了几声之后,还是那个花布袍子的转着弯,先走了过来,问道:“你先说的话,作数不作数?”他低声笑道:“两件大衣,这要好几千元钱的。你们在河那边等我三两天,让我弄到了钱去买,要不要得?”那红背心女郎也走回来了,笑道:“要的!只要有大衣,等两天就等两天。你弄什么把戏,你怕我不晓得?”说时,那小伙子哈哈大笑,一手扯着一个女郎,一同出门下坡走去了。
第21章开包袱
区亚雄看到这三个男女的行为,心里发生了莫大的感慨。经济的动荡,不但将投机商人抬上了三十三层天,便是小地主的子女,也变成了时代的骄子。在战前,乡下小伙子对穿西装、带爱人看电影、做大衣送女友,真是不可想象的事。如此想着,手扶了一枝弯下腰来的竹枝,只管发呆。这时却听到有人叫道:“在这里,在这里!”看时二小姐和二奶奶,一同走出来。便迎向前道;“你们找我吗?”二小姐道:“饭已预备好了,我派人找大哥两次,都没有找到,只好亲自来找。”二奶奶笑道:“令妹听说她先生来了,恨不得饭不吃就走。其实这个时候,人也许还在桐梓呢!”二小姐道:“我倒不怕你笑话,正是急于要去替他布置布置。你想,他带了几车子货来,若没有一个安顿的所在,他到了南岸,岂不着慌!”二奶奶道:“这有什么可着慌的呢?我们公司在南岸就有两三处堆栈,而且还在公路边。让五爷通知一声,请你先生把车子开到堆栈门口卸货就是。至于你先生本人,愿意下榻在我家里可以,愿意住在银行招待所里也可以,事先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二小姐道:“那谢谢你的盛意了。但是就算如此,也得去找着五爷,打这个电话。”亚雄道:“冬天天短,我们自也以早过江去为是。我们认识了二奶奶,事事都沾着光。既是这样说了,我们且在梅花香里,从从容容,吃过这顿饭。这会子还要二奶奶亲自劳步来找我,真是不敢当。”二奶奶笑道:“我不卖这个大人情,我和令妹,是来追着看一幕电影场面的。刚才有两个小姐出来。区先生看见了吗?”亚雄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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