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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二爷笑道:“我知道钱先生最近一批货,又赚了几十万,你倒是不怕请客。虾仁不必,叫他烧一条鱼来吃就是了。”钱尚富道:“已经让他们作了一条鱼了。”说到这里,茶房正送了一大碟子云南火腿上桌。蔺二爷笑道:“现在吃东西,倒要先打听打听价钱,不然,有把主人作押帐的可能。我倒要问问炒虾仁是多少钱一份?”茶房放下盘子,垂手站在一边,笑道:“二爷吃菜,还用问吗?我们这里有两种虾,一种是炒海虾片,价钱大一点,因为是飞来的。炒新鲜虾仁,我们是内地找来的,虾子价钱也不贵。”蔺二爷笑道:“呵!是国产,那用不着钱经理消耗外汇了,你就来一份吧!”慕容仁道:“不用钱经理花外汇,也不用钱经理花法币,今天归我请,二爷!”说着,回转头来向茶房道:“叫厨子好好给我们作。”茶房笑着答应了一声“是”,退下去了。
区老太爷一想:“自从到四川来以后,就没有吃过虾,总以为四川没有这玩意,可是到了馆子里卖钱的时候,居然有,倒不知要卖多少钱?他们没有问价钱,就叫馆子里去做,大概是不肯表示寒酸,我倒要调查调查炒虾仁是什么价钱。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原来他们是要请教书先生,自从蔺二爷来了,显然变成了请蔺二爷。这饭吃得绝没有意思,最好想个法子走开为妙。”他心里刚刚感到有点兴趣,于是又归于默然。在席上的人,对于蔺二爷似乎都感到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所以大家都减了谈锋。
蔺二爷倒是很无拘束,端起杯子来喝了口酒,笑道:“博士,你对书画这些玩意是不是也感兴趣?西门德道:“当年教书的时候,没有什么嗜好,在南京北平也常常跑古董店,可是我有个条件,只贪便宜,不问真假。”蔺二爷摇摇头道:“那叫玩什么古董?不过这样一来,你一定也收藏过一些东西了?”西门德向区老太爷拱拱拳头道:“庄正先生对此道却是世传,他们家翰林府第,还少得了这个吗?”蔺慕如听了这报告,倒有点吃惊,向老太爷望着道:“府上哪位先辈是翰林公呢?”老太爷叹口气道:“说来惭愧,先严是翰林,兄弟一寒至此,是有玷家声了。”蔺慕如正端起一杯酒来要喝,听了这话,复又把杯子放下,“哦”了一声道:“是令尊大人,不知讳的是哪两个字?”区老先生道:“上一字‘南’,下一字‘浦’。”蔺慕如又“哦哟”了一声站起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得自家人,先兄蔺敬如,是南公的门生。先兄虽已去世了,家藏的南公墨宝还不少,现在我家里就挂着南公一副对联。我就知道南公是诗书画三绝。区先生家学渊源,一定是了不得的了!今日幸会,来,来,来,先同干一杯!”慕容仁虽不知道区老太爷的身份如何,但听这两人的话音,分明他父亲是个翰林公。在老前辈口里,也常听到翰林就是一个很有地位的文官,而且蔺二爷说他的哥哥是区家门生,他们是很有关系的了,早是听得呆了,不知怎样重新和区先生客气起来才好。现在蔺二爷说是同干一杯,立刻鼓了两下掌道:“这实在是奇遇,今天我这次小请客,算是请着了。我们应当公贺一杯。区老先生,你那杯子里太浅,加满,加满!”说着,提了酒壶站起来,就向区老先生杯子里斟酒,区老先生也只好欠身道谢。蔺慕如已是举起杯子,站着先干了一杯酒,对区老先生照杯,他不能推辞,也只好干了。彼此坐下,同席的人又公贺一杯。
慕容仁向西门德笑道:“博士,我要罚你的酒了。你只说给我介绍一位国文教员,你怎么不说是翰林院的后代呢?听说翰林可以作八府巡按,那官是真大呀!”蔺二爷笑道:“慕容,你只好谈谈棉纱多少钱一包,洋火多少钱一箱;谈当年的科举,你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吗?你罚人家的酒,说明了,你还不是不知道吗?”区老太爷见蔺慕如又当面抢白这家伙一顿,倒也痛快,但是慕容仁并不红脸,笑道:“我是该罚。遇到这样有身份的人,我们竟不知道欢迎,罚罚罚!”说着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蔺慕如并不睬他,却回转头来向区老太爷道:老先生一向在哪里服务?他答道:“在大学里中学里教几点钟书罢了。抗战入川以后,学校都没有迁川,和学校脱离关系了。”蔺慕如道:“在学校里当然是担任国文了。”他道:“是的,不过历史也凑合。”说着微微一笑。蔺慕如道:“国学丛书里面有几部著作,署名区小浦的,那是庄正先生的昆仲行吧?老先生笑道:小浦是兄弟的笔名。”蔺慕如抱了拳头道:“失敬,失敬!那几部书,我都看过,十分有根底。这样好的学问,何至于去教家庭馆,改天请到舍下去叙叙,虽然先兄去世了,我高攀一点,总算是师兄弟,若不是我谈起书画来,几乎失之交臂。老先生什么时候得闲?府上在哪里?我送帖子来,博士作陪。”区老先生笑道:“不必了,我改天到公馆里去拜访。”
钱尚富年轻些,对于“进士”、“翰林”、“国文”、“历史”这一套名词,根本少闻少见,不知道区老先生何以让蔺二爷突然敬重起来,料着这里面定有很大的原因。蔺二爷都这样客气,捧二爷的人那还有什么话说?于是笑着站起来道:“二爷赏我们一个小脸,让我们来请,好不好?”蔺二爷笑道:“我是想邀着老先生谈谈文学。这个行当,你们不行。有你们在座,一谈生意经,让人扫兴之至。”钱尚富没想到这一下马屁,完全拍在马腿上,听那番言语,比慕容仁碰的钉子还大,红了脸苦笑着,不敢向下说了。
区老先生究竟是个忠厚长者,觉得让姓钱的太下不来,也就笑道:“我也很愿叨扰钱先生的,不过两顿吃,我不愿一顿吃了,可否分批的叨扰呢?”蔺二爷笑道:“可以的,老实告诉阁下,他们是钱挣钱,挣的既多,而且不费一点力量,大可扰他。你我是凭脑力挣钱,不能和他们比的。”他说着自端起酒杯来喝酒,毫不在乎。
坐在下位相陪的郭寄从,始终不敢插言,听到蔺二爷这话,心里有点不服,要说用钱挣钱,谁也不能赛过他去。这次柴自明托西门德卖棉纱,在他那里绕个弯子,他就分去了盈利百分之四十。人家还是钱挣钱,他连本钱都不要,就靠他那点身份。大家和蔺二爷也不过认识两三个星期,应当客气一点才对,可是他和人家说起话来,总是挖苦带骂,让人受不了,以后还是少和他见面吧。郭寄从心里如此想着,眼神就不免向蔺慕如多打量两次。蔺慕如恰是看见了,手扶了酒杯向他问道:“寄从有什么话想说?”他不能不开口了,笑道:“我也无非是想请区老先生。”蔺慕如笑道:“这有什么可踌躇的?你径直说出来就是了。你还是想请老先生教书呢?还是请老先生吃饭呢?”郭寄从笑道:“都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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