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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姐道:“统共买半斤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生日,连这半斤肉都不能吃吗?”她说着话,走出了屠案,和,老五并排走着。童老五笑道:“不是我多心,前天我到你府上去借两升米,你们家连一粒米都没有,今天吃起肉来了!”秀姐道:“那是你运气不好,你借米的那一天,就赶上我们家里空了米缸。假使今天你来借米,不但是有米,我还可以借给你半斤肉呢。”老五笑道:“我不想这分福,我也不要去挨你舅舅的拳头。”秀姐道:“提到了他,我正有一件事问你,你在茶馆里看到他没有?他有两天两夜没有回来了。”老五笑道:“他半个月不回来也更好,省得你娘儿两个受他的气,听他那些三言两语。你还记惦着他呢!”秀姐想把记惦舅舅的原因说出来,已有人叫着要买老五的菜,彼此便分开了。她买了肉回来,何氏看到,果然也是大吃一惊。问道:“孩子,你这作什么?”秀姐不等她说完,手提了那一串草索捆的半斤肉,高高举起,抢着笑道:“动那笔钱,一毛钱是花了人家的钱,一齐花光,也不过是花了人家的钱,索性花吧。这样,也落个眼前痛快。你老人家好久没有喝口清汤了,我来把这半斤肉煨汤你喝,好吗?”何氏皱了眉道:“我的姑娘,我倒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能够少生些闲气,太太平平的过着日子,那就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秀姐道:“你放心,从今以后,舅舅决不会找你吵嘴了。不但不会找你吵嘴,说不定还要常常恭维你呢。”何氏听她这话,里面是另含有原因,只管向她身上打量着。可是秀姐自身,却不怎么介意,倒是自自在在的作事。何氏只有一个姑娘,平常是娇养得惯了。说话偶不对头,就要受姑娘的顶撞。若是明明去问她不爱听的话,当然她要发脾气。因之虽心里有些奇怪,没得着一个说话的机会,也只好忍耐着,只坐了发呆。可是秀姐进进出出,总是高兴的,把菜切了,米洗了,便烧着火煮饭。另将一个小灶子烧着柴炭,将那半斤肉,放在吊罐里,搁在炉子上煨汤。她坐在灶口边,将大火钳靠了大腿放着,在袋里掏出一把五香瓜子来,左手心托着,右手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去嗑。何氏坐在竹椅子上,就着天井里的阳光,低了头在缝缀一只破线袜子,不住斜过眼光来,看秀姐是什么情形。然而她含笑嗑了瓜子,脚在地面上拍着板,似乎口里还在哼着曲子。这倒心里有点疑惑。为什么她这样过分的高兴,莫非另外还有什么道理吗?何氏正在打着肚算盘,要怎样来问她。却听到门外有人叫一声姑妈。回头看去,童老五把菜担子歇在院子里,箩筐里还有些菜把。便道:“老五下市了?今天生意怎么样?”
老五放下担子,两手扯了短夹袄的衣襟,头伸着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似乎是个手足无措的样子。便道:“进来坐了吧,有什么事吗”老五两只巴掌互相搓着,笑道:“何老板不在家?”何氏道。“他三天不在家了。你看到他没有?”老五这才把脚跨进门来,笑道:“怪不得了,两天没有在菜市上看到他。”说着,在怀里掏出一盒纸烟来,向何氏敬着一支道:“你老人家抽一支?”何氏笑道:“谢谢!老五,你几时又学会了吃香烟?”老五道:“人生在世,要总有一点嗜好才:对。一点什么也不来,专门到这世界上来吃苦,这人也就没有什么做头。喂!二姑娘,来玩一根怎么样?”说时,搭讪着,把纸烟送到缸灶门口来。秀姐把瓜子纸包放在灶墩石上,接着纸烟道:“吸一支就吸一支吧。”于是将火钳伸到灶里去,夹出一块火种来,嘴角衔了烟,偏了头将纸烟就眷炭火,把烟吸上了。放下火钳,却把燃着的烟递给老五去点烟,两手把了只腿膝盖,昂头望了他遭:“卖菜还没有下市吧?怎么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老五站在一边,将烟点着了,依然把那支烟递给秀姐,趁那弯腰的时候,低声道:“一来看看姑妈。”秀姐倒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能公开,因向他笑道:“二来呢?”老五道:“二来吗……二来还是看看姑妈。”秀姐将嘴向前面一努道:“她不坐在那里?你去看她吧。”老五倒退了两步,在桌子边一条破凳子上坐着,架起一条腿来。因回转脸来向何氏道:“你老人家里有什么喜事吧?一来二姑娘这样高兴。二来你老人家这样省俭过日子的人,今天居然舍得买一罐子肉煨汤吃。”秀姐听他,这话,狠命地钉了他一眼。他微笑着,没有理会。何氏道:“秀姐为什么高兴,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问她。说到煨这半斤肉吃,我和你一样,觉得不应当。可是她买了肉回来了,我怎能把它丢了呢?”老五呵了一声,默然地吸了纸烟。他大概很想了几分钟,才问道:“真的,何老板有什么要紧的事耽误了,两三天不回来?他有吃有喝了,就不顾旁人。”何氏叹了一口气道:“前天你没有来,你看到就惨了,我们秀姐,上街去捡些菜叶子回来熬汤度命,不要说米了。”老五道:“后来怎么又想到了办法呢?”何氏将手招了,把童老五叫到面前去,低声把梁胖子放钱在这里的话告诉了他。因道:“这不很奇怪吗?我们本来不想动那笔钱,也是饿得难受。”秀姐便插嘴道:“童老板,你要打听的事,打昕出来了吧?我们买肉吃,不是偷来的抢来的钱,也不是想了别种法子弄的钱。”这两句话倒把童老五顶撞得无言可答,两片脸腮全涨红了。何氏道:“你这孩子,说话不问轻重。老五间这一番话,也是好意。现在有几个人肯留心我们的呢?老五,你到底是个男人,你昼夜在外头跑,你总比我们见多识广些。你看梁胖子这种作法是什么意思?”老五冷笑了一声道:“若是梁胖子为人,像姑妈这样说的,肯和人帮忙,天下就没有恶人了。何老板几天不回来,梁胖子放一笔钱在你们家里,不先不后,凑在一处,这里面一定有些原因。我看,梁胖子来的那天,田佗子也在这里,他少不得也知道一些根底,我要找田佗子去谈谈。”秀姐原是坐在灶门口,始终未动,听着这话,立刻站了起来,“喂”了一声道:“你可不要和我娘儿两个找麻烦。”老五道:“你急什么,我若找他说话,一定晚上在澡堂子里,或者老酒店里和他谈谈。他现时在作生意,我也要作生意,我去找他作什么?姑妈,你镇定些,不要慌张。有道是不怕他讨债的是英雄,只怕我借债的是真穷。他就是来和你们要钱,你们实在拿不出来他反正不能要命。”秀姐轻轻淡淡地插一句道:“不要命,也和要命差不多。”老五已是到院子里去挑担子,秀姐道:“送我们两把韭菜吧。”说着这话,追到院子里来。
老五道:“你娘儿两个能要多少?要吃什么菜,只管在筐子里捡吧。”秀姐就当在筐子里捡菜的时候,轻轻地道:“喂!我和你商量一件事。”老五道:“要买什么呢?”秀姐一撇嘴道:“你有多少钱作人情呢?一张口就问要买什么?我的事情,你总知道,你和我打听打听风声。”老五把担子挑在肩上,缓缓地向大门口走。低声道:“打听什么风声?”秀姐有些发急了,瞪了眼道:“打听什么风声?我的事,难道你不晓得?你早点告诉我,也好有一个准备。”老五道:“真的我不太十分清楚。”秀姐因跨出门外,就会让隔壁的田佗子看到,只揪着菜筐子说了一句“随你吧”,她已是很生气了。她回到屋里,照常地作饭。何氏道:“老五放了生意不作,到我们家来坐了这一会子,好像他有什么事来的?”秀姐道:“你没有看到拿出香烟来抽吗?挑担子挑累了的人,走门口过,进来歇歇腿,这也很算不得什么。”何氏没想到问这样一句话,也让姑娘顶撞两句,只好不向下说什么了。吃过早饭后,天气越发晴朗,秀姐家里,没有人挑井水,到隔壁老虎灶上,和田佗子讨了一桶自来水,回家来洗衣服。在半下午的时候,老虎灶上的卖水生意,比较要清闲些,田佗子在大门外来往地溜着,见秀姐在院子里洗衣服,便站定脚问道:“二姑娘,何老板回来了吗?”秀姐道:“我母亲为了这事,还正找着急①呢。”田佗子道:“这倒是真有一点奇怪,事先并没有听到说他要向哪里去,怎么一走出去了,就几天不回来呢?”他说头两句话的时候,还站在大门外,说到第三四句的时候,已是走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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