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怎么何干对我就不像对你一样。”她忽然道,“她也是看我长大的。”
“她是爸爸的阿妈,不是姑姑的。”
“她也照顾我,我的阿妈太老了。”
“姑姑怎么知道她对你不一样?”
“嗳,看得出来。”
你老取笑她,对她又没有用处,琵琶心里想。然而一论及情爱,她对姑姑就有保护欲。
“也许是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一样。”她道,“人老了就喜欢小孩子。我就像她的孙女。”
“大概吧,不知道。”珊瑚不像服气了。
每晚何干都到琵琶房里缝缝补补,陪她读书画画,只有头顶一盏昏黄的灯,两人围坐在正中的桌边,围炉一样。何干打盹,琵琶画她。她的头垂在胸口,变得很大,露出光闪闪的秃顶,稀疏的银白头发紧紧往后梳。灯下,秀气的脸部的骨架,秀气的嘴唇,稀稀的眉毛睫毛褪了颜色。阴影浓淡透视看得琵琶出神,仿佛是她发明出来的。
“何干你看我画的你。”
“我是这个样?”何干愉快的说,“丑相。睡死了,怎么睡着了。”
琵琶上床后她送热水袋来,桠进被窝里。两只手像老树皮,刮着琵琶的脚。琵琶把脚搁在法兰绒布套着的热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温暖,心里一阵哀痛。
“我今天上街。”何干有天晚上向她说,“给客人买蛋糕。大家都忙,要我去。靠近静安寺那儿的电车站有个老叫化子,给了她两毛钱。我跟自己说,将来可别像她一样啊。人老了可怜啊,要做叫化子。”
“不会的。”琵琶抗声说,愕然笑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何干不作声。
琵琶回头看书,何干也拿起针线,突然又大声说:“何干要做老叫化子了。”从不这么激动过。
“怎么会呢?”琵琶忙笑道,“除非——”除非她自己要走,她父亲是不会让她走的,琵琶正想这么说,仿佛她父亲靠得住。末了改口道:“不会的。”仍是挂着极乏的笑。“不会的。”
何干仍是不作声。琵琶心焦的钉着她缝衣服。想不出能说什么,不了解几句承诺就够了,不管听起来有多孩子气。她会养何干。过两年她就大了,何干就不用担心了。可是琵琶忘了怎么承诺。小时候她说长大了给何干买皮子,小时候她对将来更有把握。她可以察觉到何干背后那块辽阔的土地,总是等着要钱,她筋疲力竭的儿子女儿,他们的信像蝗虫一样飞来。比起空手回家,什么都好。能不回去,荣珠怎么对她都可以忍。她怕死了被辞歇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里乞讨,继续寄钱回去。
琵琶从没想过从她父亲那里继承财产。父母是不会衰老死亡的。他们得天独厚,纵使不是永保青春,至少也是永保中年。去看珊瑚,她问起打官司的事,也只因为是姑姑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回家来从不听见提起打官司的事。
“我们有胜算。”珊瑚道,“这些事当然说不准。”
“开庭了吗?”
“开了,现在说什么还太早,下一庭是五月。”
“大爷也去了?”
“没有去,只他的律师去了。”
“大爷看见姑姑不知道会怎么样?”
琵琶对法律与国民政府倒是有信心。她唯一知道的法律是离婚法律。她母亲能够离婚,军阀当政的时候简直不可能。嗳,她听说中国的离婚法比英国的尚且要现代。
五月快开庭以前,珊瑚的律师打电话来。榆溪同谨池私了了,官司给釜底抽薪了。珊瑚怒气冲冲去找哥哥理论,他严阵以待。
“我是不得已,”他道,“只有这个办法。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他们之前就问过我们了。要是告诉了你他们提了一个数,你反正也是拿着了把柄好对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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