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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醉神仙洞府,朝醉金碧楼台,了无牵挂到长街,作个花郎何碍?事业尚余瓦钵,关山小试芒鞋,一篮一棍走天涯,人比行云自在。
天子花郎唱过,两旁店铺里人,都喝着彩,刘宫女牵了孙二娘衣襟到一边,低声笑道:“你看官家恁般高兴,却是为何?”孙二娘笑道:“想是人十分高贵了,就转想尝尝贫贱滋味。”刘宫女道:“另有个道理。金国南京留守张彀,向枢密院通着消息,要回事南朝。金国的南京,便是平州,童太师几次向金人索取不得,今白白的又要回来一州土地,所以圣上高兴。”孙二娘道:“原来恁地,把州郡索回来了,只是应当派兵守土,派官安民,扮个花郎在御街上乞讨,有甚相干?平常我却喜唱个曲儿。曲词也省得一点,走天涯这句话儿,似乎不甚吉利。”那宫女轻声喝道:“你这位嫂嫂,一味地嘴快,以后却休恁地说话,让人听了去,却是吃罪不起!”孙二娘被他恁地说了,却也后悔,以后在御街上看到极奇怪事,便也不再道个甚么字。但这御街开市,本定十日,到了第七日,却忽然停止。这天。无日不到的大宋天子,却也未来,众人虽不知道有什么事故,有个事故,却是很明白的了。
第十五回哀故土杨雄说难民救中原陈东修密柬
原来当年金人约宋室夹攻辽国的时候,本许灭辽之后,把那位向契丹主称过儿皇帝的石敬塘所割幽燕十六州,一齐归还中原。辽国是契丹改称的,照说宋室此种需索,也与金人无干。无奈徽宗所用的领军大将,却是内监童贯,在宋辽边境让辽兵打败。金人讥笑宋室无人,便不放在心下。后来金人入了燕京,便违背初约仅仅归还六州,这六州里面的涿、易两州,还是前半年,辽将郭药师投降带过来的。徽宗自料不是金人对手,又白白得回了六州,只索罢了。其实这六州之地,也不曾白得,约定每年除了照旧送纳给辽人的岁币四十万之外,又加纳燕租代税钱每年一百万缗。宋室劳民伤财,实在只落了个顺、蓟、景、檀四州。便是这四州,也是个虚名。那时,辽国宰相左企弓,降了金人,说宋室君昏臣庸,不必理睬,他并上了金主一首七绝诗。那诗后十四个字,后人很是称道。其全首曰:
并力攻辽盟共寻,功成力有浅和深,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金主看这了诗,心中感动,下旨令左企弓为首,将燕山各州连割还宋室的在内,把人民金帛、牲畜器具,一齐驱逐搬运出外,归到女真本土。所以宋室拿回的六州,却是鸡犬不留的荒土。当徽宗在宫里作乐的时候,此信已经传到汴京,心里好生不快。加之那归朝的平州张彀,听说他依然用辽国的保大年号。只为了百姓怕让金主驱逐出塞,暂时归宋,抵制金兵,其意实在要复兴辽国。徽宗懊恼之下,把宫里建造的御街买卖,临时停止。孙二娘一个外来的民妇,那里晓得这些。见宫监纷纷传说,停止设市,各各回去。也就收拾了器具,由小内监引领出宫。
回到小蓬莱,张青迎着道:“听说御街设市,共是十日,大嫂怎地今日便回来了?”孙二娘道:“官家忽然不快活起来,有两天不曾出宫,这御街是给官家耍子的,官家不来时,却给兀谁玩耍?”张青道:“这必另有原故。东京城里,弄的翻天覆地,却这般地悄悄罢休?”孙二娘道:“管他甚的?官家快活,不干我甚事,官家不快活,也不干我甚事!”张青道:“却休恁地说,官家快活时,我们兀是不自在。官家不快活时,我们性命休矣!大嫂不信时,过后自知。”孙二娘倒不曾理会得这言语。
约莫过了半月光景,孙二娘在柜房里坐地,帘儿掀动,有二人钻将入来,同声唱喏。看时,那两人将范阳毡笠除了,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鼓上蚤时迁。二人全是行装,手拿木棍,腰挂朴刀,肩背包裹。孙二娘哟了一声,迎将向前万福道:“二位叔叔别来无恙,今天却恁地来到东京?”杨雄道:“一言难尽,特地来东京,探望兄嫂。”孙二娘大喜,引了杨、时二人向对面药栈里来。张青、曹正同在屋里坐地,见了杨雄、时迁,握手言欢,十分快活。孙二娘一壁厢预备下木盆热汤,让二人沐浴换衣,一壁厢吩咐小蓬莱安排酒饭,送过门来,便在小阁子里圆桌上团团坐了。一个酒保由那边酒楼上调来筛酒。孙二娘道:“你只管烫了酒送来便好。我等自家兄弟叙话,你休在此啰唣。“酒保答应去了。张青先问杨雄道:“未知贤弟何时离开海州?”杨雄道:“小弟是上两月离开海州的,因听说金国归还了蓟州,却喜父老得以重见天日。特地和时迁兄弟,星夜赶回故乡去,顺便也看看公孙先生。不想到了蓟州时,金人把人民都撤退了,便是剩下几个老弱迁走不动的,却也是一个空身子。在蓟州城里住了两天,没有个买饮食处,亲友也不见得一人。公孙先生也没有踪影,我等在故乡,却像钻入了坟墓里也似,寂寞得紧。因此和时迁兄弟商议,还是回向海州去。”说到这里,端起酒碗来,吃了一口酒,因道:“我等兄弟在山寨时没有让天下人小看了我们。这次回到蓟州,却让人家耻笑了。”孙二娘插嘴道:“叔叔且说兀谁敢小觑了我梁山泊里人?”时迁道:“蓟州城里百姓,虽是搬迁得走了,却还留下几个金国官吏。偌大一座空城,只是几十个人来往,却易相识。那天见两个金国官弁,将一条绳索拴了几十名剩余的老百姓,却挥了鞭子赶牛羊也似了走。杨雄哥哥看了不服,向那官弁理论着道,若要百姓迁徙时,自可好好劝说,把绳索捆了,犹可说是怕百姓跑了,大长鞭子向百姓头上挥去,恁地狠心。那官弁喝说,你是兀谁?不遵照北国皇帝圣旨出境,却在这里多嘴?他说时,看到我等身上带有武器,手上举了鞭子,却不曾挥下来。另一个官弁便说,益发将这两人缚了。百姓里面有人说,缚不得,这是南朝来的海州军官,原来是梁山泊好汉。你道那官弁道些甚的?他说,我们把南朝也看作了脚底下泥,休说这一群毛贼。当时杨雄哥哥,忍耐不得,拨出朴刀,先把那官弁砍了。另一个官弁要跑,小弟也抢上前,拨刀将他搠翻了。老百姓看了,便是一声呐喊。有人便喊声:‘杨官人,你这是将我等害了。北门城外,现有留守金兵未曾撤尽。知道杀了他官弁,须是不放过我等。’”杨呷了酒,且听时迁说,这便插嘴道:“小可便问,有多少留守金兵?老百姓说,约莫百十个人。我挺了朴刀,将胸膛连拍数下,因告诉他们,千军万万,我兄弟进出得多了,这几个小番虫,怕他则甚?他们又说,杨官人在这里时,自不怕他,杨官人现在无室无家,若离开此地时,却教兀谁来帮我们厮杀?我便说,我现在要回南朝,有愿和我们走的,我带你们到中原天子脚去。这些老百姓都说,本来想去,只怕半路上被金兵截住了,却都是死,现在杀了金国官弁,走是死,留在这里也是死,既有两筹好汉引领,我们都去。得见中原人物,我们死也甘心。那时,小可看在同乡父老义气分上,便带了几十名老百姓,昼藏夜行,离开辽国旧境,到得雄州,已有大宋人马在那里驻守,我们才让那些老百姓各谋生理去,自向东京来。一来看看三位兄嫂,二来听说鲁智深师兄又在大相国寺里出家,要探望探望他。三来,小可还有一椿心事,要赶回来见公明哥哥。”张青道:“正有一事,还未曾告诉得二位。我这里常有山寨旧部人来往。在上个月,张叔夜相公已调任邓州知州,兼南道军马都总管。现在朝廷,分了中原人马作东西南北四道。张相公升了这南道都总管,部下可以容纳得千军万马,二位赶回到张相公那里去正好。”杨雄笑道:“恁地却好。”因向时迁道:“邓州在西,海州在东,若不来东京,直奔海州,却不来回多走千里多路。”曹正道:“杨兄说有事要向公明哥哥说,莫非为了河北州郡又有了强人聚伙。我也听说,河北有个高托山,山东有个张仙,都号称有几万人,声势浩大。”杨雄笑道:“小可为此要告诉公明哥哥,却不是羡慕他们。仁兄,你见方腊吗?高托山那厮,倒是有几万人,却不能济甚事,只是把北道走来的流亡百姓都收拢了,将村庄乡镇胡乱占据抢夺粮食衣物,全不省得厮杀。因各州县官,个个无用,只把城门来关了,任凭强人在外胡为。他便托大起来。其实将来的祸事,另有个看法。我等自北国来,知道胡人有野心,他们兀自倡言要夺大宋锦绣江山。于今这些强人,先把河北州县先蹂踏得粉碎了,州县官员又个个无用,金人来了,正是火上加油。眼看这中原大祸就在眼前了,东京城里兀自恁般笙歌拂地,酒肉薰天。”孙二娘笑道:“杨兄却虑的是邦国大事。”杨雄端起酒碗来,连吃几口,叹口气道:“在河北的三岁小孩,也料得盗匪遍地,金人迟早南下。那燕山前后各州县,被金人搜掳空了,有的百里无人烟,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把这话传到了河北,兀谁不晓得,金人一索子将人民缚了,成千成万,赶牛羊也似,赶出塞外,你只问他?”说道,指了时迁道:“一路来,只要百姓知道我等是北国来的,兀谁不打听打听金人掳掠百姓的事。”时迁笑道:“在东京城里人急些甚的,却不见得北国兵马来了,一索子将赵官家缚了去。”张青对窗子外面张望了一下,回转头来,低声道:“贤弟,你要连累愚兄!我还有个七十岁的伯岳父。”时迁笑道:“兄长特胆小些个。我去年在两座相国府里当了大路进出,也不曾碰折了一根毫毛,那时,我却是个梁山泊好汉。皇京缉捕使,我也只看做我们梁山上一个巡更的,怕些甚么?”孙二娘笑道:“提到这个,我却想起一件事。时迁叔叔去年在东京城里闯祸不小,现在再遇到好些人时,恐是不与贤弟干休。非是奴不留二位,当今童、蔡、王、高四家的家丁仆役,个个大虫一般在街上横冲直撞,被他觑破了行藏时,却是老大不便。”时迁笑道:“恁地说时,却休为我连累了兄嫂。杨雄哥哥未曾到过这天子脚下,让他且观玩些时,小弟只在这药栈里暂藏躲两日。”孙二娘笑道:“贤弟却休白日藏躲,晚间去出。”说着,大家都笑了。自此杨雄在外游玩汴京风景,时迁却只是在这药栈里藏躲,便是晚间,也不曾出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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