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认出了小军,但她却认不出这是长大以后的小军。这个刹那,她回到了1950年,她从医院打针后坐公交车回到住地的那一刻。她看见小军在门口的风地里站着——学校要交两毛钱杂费,他拿不出,回来找房东太太借钱,被骂了出来。
“小军,隔壁弄堂的一个小孩说好前天到我家收旧瓶子,现在还没有来。你收不收啊?”她说。
小军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饶是他很快地别过头去,还是给她看见了。
“让你收个瓶子就哭啦?可真没出息。隔壁弄堂的小孩很厉害的,走街串巷收字纸和瓶子,再卖到废品收购站,赚钱给弟弟妹妹买早饭呐!”燕飞还在继续说。
“奶奶!”小军再也忍不住,过来一把搀住她,“我们回家再说吧。”
“我不是你奶奶。”燕飞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是,老迈体弱的她如何拗得过小军?再说,下一刻,她的思想又已不停在那个点上,神游到了别处,连小军都不认得了。终被小军搀了离开,走进了这条和原来看似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弄堂。
小军搀着她,只觉她很轻很轻,体重和他几年前离开时比起来,至少轻了一半。那些旧日事,被她恍惚间的一句话带了出来。是了,惨淡童年里,她似乎并没有和他说多少话,但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不经意地出现,状若无意地轻轻解决他的困难。是她,提醒他即使还是个孩子,也可以做些小营生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也是她,教会他要储蓄。
小军想起来了,那一年用收瓶子换来的钱交了学校的杂费之后,父母(?)新一个月的款项寄到,自己忍不住嘴馋,放学买了几块油炸墩子,一边吃一边回家。第一天给她看见了,她没说什么。第二天又给她看见了,她还是没说什么。到了第三天,他听见她在给她搭伙的那一户人家的主妇说:“如果手上有了点结余,还是存起来吧。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不存一点钱,现在连看病都不成呢。”
呵,原来也曾为自己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冷静自傲,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无人教无人养竟生而悟之,现在才猛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人,这个原本同自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人在过往岁月中悄悄守护,默默提点。一桩桩,一件件,齐上心来。
那个晚上,小军将燕飞安置好睡下,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天井里坐了一夜。那一夜间,他不但几乎将所有旧事全拎出来想了一遍,而且将他们的未来也想了一遍。
那是1970年,在燕飞终于适应并且开始信任小军以后,在她某个清醒时间相对较长的时刻,她请他设法传递一条信息到美国。
这不是一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口信。燕飞并不曾指望这条信息能真的传递到大洋彼岸,甚至也并没有完全相信小军能且会将它传递出去。她只是试一试。清醒的时候她知道,生命如今不过是在苦熬,且,不但有可能死,完全也有可能在下一次恍惚中就完全痴呆或者错乱,理性永不归来。故,但凡有一线希望留下遗言,也要试上一试。
小军尽力了。虽然这很冒险,虽然他并不认为真有几分能送出去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尽力了——他放走了一个有海外关系的,父母已在运动中丧生的人。作为交换,他把这句话托付给了他。至于这以后的传递,就不是他能管能问能控制的了。
所以,当小凤仙那边所托之人辗转辗转又辗转地找到他的时候,他非但吃惊,甚至是吓了一跳:尽管,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春天据说已经来了,但被冬天搞得高度警惕的人们听到“海外关系”和“海外消息”还是要本能地先抖上一抖。
“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谨慎地回答,“我没有听说过家里有海外关系,也没有听过宁平宁秀的名字。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好的。”来人也并没有抱以多大希望,在过去的年月里,这追查几无进展,现在是通过外事办再通过公安局户政科作拉网式筛查,符合条件的可能性人选有数十个之多。而这种层面上的调查已是极限,这还是小凤仙等人在美通过相关组织找到有分量的人向国内申请后特批的结果。
那一天,小军回到家,望着陷入深度昏迷的燕飞,良久良久。其实,早在几年前,燕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口,之所以搏命一般拖着一口气,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渺茫得他们都不敢说也不敢问的希望。那样的等待,到得后来,已经是一件极为残忍惨烈的事情。
于是,第二天,小军找到那个人,说:“我奶奶说:‘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这是一幢很旧的两层楼建筑,第一层临街的那面,破墙做了门面房,开了一家杂货店。绕过门面房,转到屋子背后,是一处小天井和一扇窄门。顺着窄门走进去,是一个斜顶的厨房,这显然是后来加盖的。仔细看去,这厨房里除了灶台以外,还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半高池子,里面放着盆子、肥皂、搓衣板等物,看来洗衣服也是在这里。厨房的南面是陡且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摆了一张方形饭桌,桌上用纱罩盖着几只碗碟,大概是早上没吃完的剩饭。顺着楼梯走上去,是两间相连的卧室,外面一间住的小军夫妇,里面一间就是燕飞了。
“奶奶就在里面。”小军说着,一手轻轻推开了门,“不过……”
站在门口,宁平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大致估算,至少有一百。而宁秀双手握拳,手心里全是汗。两个人迟疑着,竟是谁也迈不开那一步。小军并不催促,安静地站在一旁,没说完的半句话也吞了回去,只换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迟疑良久,宁平终于跨进了那个房间。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的时候,他那一声“姆妈”哽在喉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就算他叫了,燕飞也听不见——如果,如果躺在那里的确实是燕飞的话。与此同时,宁秀也看清了。天哪……她在心底哀恸地低呼一声,然后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躺在厚厚的棉被下的那个人,瘦得恐怖,脸上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全都萎缩了。空气里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是了,肯定已经插了导尿管。又没有条件老是换尿袋,那尿管伸到床下一个半开口的罐子里。陈旧的,怎么洗刷都不会消除的尿液的味道、药水的味道还有别的……类同于腐烂气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无论怎么开窗通风都消除不掉的,死亡的味道。
“多久了?”半晌,大家终于听到了宁平干涩的声音,如同喉咙被砂纸狠狠擦过。
“差不多四年了。”小军说:“最开始奶奶只是昏睡,每天还能按时吃饭,后来渐渐几天才醒一次,再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上一次醒来还是两个月前了。”然后,他抬起头,紧紧地逼视着宁平,冰冷地说:“她在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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