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对。能够让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就算不是虚构,也一定不是全部。”小凤仙说,“母亲,真没想到,你竟然认识这个人。”
“又岂止是认识而已啊!”若莲叹了口气,停顿良久良久,然后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个人,是你的父亲。”
这个人,是小凤仙的父亲。张爷应允的三天因种种现实原因故,拖到了三十天。这三十天,艺高人胆大的若莲大大方方地将无异于一座活火山的这个人摆在房里,做一个入幕之宾。日日相对,两个人都平静而淡定——即使在好几次环生的险象中。比如与某个完全有可能接到过秘密追杀令的别的姐妹的客人擦肩而过。她和他都不置一词,过后连个心照的眼神都不交换。即使是在床笫之间,彼此的身体也不诉说恐惧。他暗暗心惊——这个年轻女子这样的定力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通,也许是她并不真正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罢。其实,如果换作几天前,若莲也不会做到这样。当然还是不会露了马脚,但和目前这种水准相较,那不啻云泥。之所以会有如此类同飞跃的巨变,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宴会上与李子明的那场相遇。就算是百般开解,拼命冷静,还是在心底存了灰心绝望甚至潜意识中的恨不能赴死的惨痛。这样的惨痛令灵魂仿佛与肉身分离,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在尘世的行止,如同注视一个不相干的旁人。她偶尔也恐惧——不,完全不是恐惧如果事发会怎样,她恐惧的是如果自己这种了无生趣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究竟会怎样。说真的,主动的自杀还是需要耗费大量的心神和勇气的。在最坏的日子里,她连主动赴死的意志都没有。当然,若莲非常明白,无论此刻心底多么的惨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过去,一定会过去。可是,在等它过去的这段日子,确实确实太难捱了。她想,漠然地想,必须得想个法子。现在而今眼目下,最方便,最不耗力气的法子有一个,仿佛是老天送来的一般——她要一个孩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于是,就有了小凤仙。
小凤仙甚至比李子明的长公子出生得还要早。当然,二者的影响力根本就不在一个级数上。李家和周家的长孙百日宴在当时沪上成为一个风向标——不但部分地影响经济,甚至在小圈子里影响着政治。那一日,顶尖的权贵统统缺席张家花园——那一场盛会是张家的夫人小姐们绝对不适宜出现的场合。那个日子里,张若莲在房里微笑着逗弄小女儿,偶然望一眼窗外:盛夏已经过去,榴花谢了菊花黄,空气里有茱萸的味道了。是在那个时候吧,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想:有朝一日,我也一定要扬帆出海,去看看他呆过的,别样的世界。
这个心愿,隔着三十四年的光阴,在这个晚上,由不再年轻的张若莲温和地讲给了张小凤仙听。小凤仙久久不语,抬头朝夜空看去——呵,是个好天气呢,居然可以看到遥远天际繁星闪烁,不知道那一面的那一组是不是猎户座?据说一束光从猎户座的参宿四到地球需要430年之多。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尤其是成年男女的心,不知道要走多久?也许,说不定,永远不能抵达吧。甚至,即使抵达,也早已沧海桑田,物非人亦非。
毫无疑问地,小凤仙答应先走,让若莲一行慢慢再来。没有想到,整理行装的时候,peter居然说:“你先飞回去处理公事,我那边也烦你看顾一二。我要坐船。”这简直比若莲的要求更令小凤仙吃惊,她扬起一边眉毛,久久地看着这个家伙的脸,十分十分惊疑。
“你喜欢独自飞行不是?”peter微笑:“漫长旅途,旅伴让你有压力。”小凤仙不说话,探究的目光仍然固执地落在他脸上。久久,peter将脸转到一旁,轻轻地说:“我想复制一下你当年的旅程。那年,你十四。我在念中学。”
小凤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peter扭到一旁的脸,那张熟悉的脸上,耳根正在慢慢变红。然后,她的眼睛也慢慢地红了,有汹涌泪意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几乎是仓皇逃出了房间,在酒店的咖啡吧坐着发了一阵呆,再仓皇地逃出酒店,一直逃到了大街上。
如果换一户人家,这还有可能是丈母娘和准女婿串通好的感人桥段,可是在小凤仙这里,这只能解释为上帝的意旨。多么多么巧,又多么多么好。沿着长街慢慢朝前,小凤仙任泪水爬满面颊,任路人频频回头好奇打量,她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再上扬。
可是,小凤仙到底还是没有享受到独自飞行的快乐,云铛和雪铛与她同行。云铛说:“我们坐飞机——还从来没有飞过呢!”雪铛低声说,“前年差一点就飞了。”差一点,她们就跟那个军阀一起飞赴台湾。他为她们留了座位,让她们考虑。完全不是外人想象的那样,他将她们扔下——他给出的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多:不只是两个军用飞机的座位,还有台湾的一处房子和关于未来生活的承诺。只是,他也说:“房子过去就转成你们的名字,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有人敢动你们。但是,能活多久我无法保证。”他在内战前就检查出肺部有问题,谁也没告诉,一直治着,拖着。若离了他,她们孤身在彼处,年纪不上不下,究竟会怎样,谁也不知道。若真的爱他,冒险也无所谓了罢,就算有那么一天,以她们的智慧和手段,大抵也不一定就会被谁欺了去。更何况,他决不会让她们空手留在这人世。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她们,眼睛深处,燃了一点小小希冀。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们是否爱他,连试探也无。在这最后关头,终究没有忍住,藏了一点点几乎不抱任何期待的希望。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他留下一匣子金条给她们,送行的时候,她们又送还给他,还倾尽当时所有,辗转买得一块百达翡丽作为礼物。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两个人才会周转不灵,以致卖衣裳卖首饰。
“我们真傻。”曾经在某一日,清点可卖之物的时候,云铛对雪铛说:“外婆要是知道了,定会大耳刮子扇我们。”嗯,是的,大概张雪亭知道了,一定会冷血又嘲讽地说她们脑子坏掉了。那个男人无论怎样都不会缺钱,她们倾尽身家最后不过便宜了他身边别的女人们以及别的女人们的孩子们。所以,雪铛点点头,“我们是傻,是该被抽。”然后,她停一停,又咯咯地笑起来,“不过,我真是一点也不后悔呢!”
真的,一点点都不后悔。
真的,一点点都不后悔。人生总有些时候需要傻一点,才会快活。因为“情义”两字最不能分析,细究下来,大半都同利益无关。雪铛和云铛给不了那个人以情,至少还可全以义。
不过,这豁出去全的义终究也是仗了自张月如以降,张家几代的积累——如果没有张雪亭在瑞士银行为大家存下的那笔保命钱,雪铛和云铛就算是想傻也是没有资格的。古语有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情和义与生存相较,都是奢侈品。张家女子动情的代价往往尤其高昂——入画的例子令每个人都觉得如同一场噩梦。雪铛和云铛虽然并不曾亲见当年那段公案,却亲历了变态以后的母亲是何等可怕。对于男女之情,这一房这一代的女子,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有时候,某个觉得真正寂寞的时刻,也曾有过朦胧的向往,可是却没有能力去尝试:不是不想,而是给不出。就算是明铛,此刻的明铛,也给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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