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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是我唬顾遥的,估计他也不会一下就信。但他应该也不敢真把我报销,于是这些人就把我放了。
虽然挨了揍但也揍了人,尤其揍这样的人渣是很爽的,但爽完以后我就面临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到底何去何从?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丝丝凉雨,宣告秋天又近一步。我仰脸迎接一点小雨,上一秒还感慨世间万物逃不过春发秋藏的规律,下一秒么又感身子骨有点轻飘飘,还是七魂六魄离开躯壳的那种。不害怕亦不后悔,反倒感到轻松,反正我从来没想当演员,我只是个跳舞的。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摸出来一看,十几个来自医院护士的未接电话。我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往医院方向赶。
若是为了揍那畜牲错过送我爸最后一程,我才真正会抱憾终身。幸好我家老袁坚而挺之,在我赶去医院前,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时老袁的喉管已经被切开了,医生们在尽最后的努力施救,同时也惊叹于老袁的顽强,他的脸已经涨成可怕的猪肝色,喘气的时候你会听见咕嘟咕嘟沸水冒泡的声音。
医生跟我说,老袁弥留前曾经回光返照,居然能说能动,还差点从床上坐起来。他跟人讨酒喝,讨肉吃,酒得是那种二两五一瓶的白酒小炮仗,肉得是皮肥肉瘦、桂花与蒜泥缺一不可的大肘子,他还跟人讨儿子,他让人赶紧把我叫到他的跟前来,他说要儿子背着回家。
老袁清醒的时候耳朵就不好使,所以跟他说话我基本靠吼。我走上前,紧握住老袁的手,扯着嗓子大喊:“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咱爷俩都在这儿,这儿不就是家吗!”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估计还是有点可笑的。
按理说这个时候老袁应该什么也听不见了,但奇怪的是他又好像听见了——老袁也一个字没说(他早说不出来了),那枯柴似的手反过来紧抓了我一下,抓得我的骨头咔咔作响,然后他就阖上了眼睛。
老袁走了,带走他余留人间的最后一丝眷恋——对我的眷恋。
接下来就是给老袁办后事。这个问题在他还清醒的时候,我曾跟他讨论过。中国人的传统从来都是入土为安,可老袁坚持要海葬,他说海葬好,海葬环保,海葬不花钱政府还贴你钱,他说他活着的时候拖累我太多,争取死后就不给我添麻烦了。
是否让老袁魂归大海,这个主意我没拿定。但火葬场就离我们的家不远,让他在哪儿火化似乎不是什么难决定的事。
我叫上了不少人,从街坊邻居到一起看大门的六叔,老袁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黄泉路上不能让他冷清了。我还请来老袁单位的老厂长来为他念悼词,因为那是他最耿耿难忘的光荣岁月,坐享能到处吃喝的肥差,曾一个人以三斤白酒撂倒一桌外厂的客人,名扬厂里厂外。
老厂长自己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比起曾经冷脸把老袁交给了民警,这回他欣然应允,看来“逝者为大”这话很有道理,中国人待死人永远比待活人厚道。入殓当天,老厂长穿得干净体面,在众人面前颤颤巍巍掏出一张纸,他说老袁的一生是兢兢业业的一生,坚持不懈的一生,无悔无愧的一生……
我认为老厂长有点水平,四个字的成语层出不穷,而且他极富感情,念起悼词来抑扬顿挫,一咏三叹,乍一听简直是要追封老袁为烈士的节奏。此外,他还着重表扬了我。
好多人都哭了。
我的一只手插在兜里,握紧了打算偷偷塞进老袁骨灰盒的小炮仗。我没有哭。一来老袁没那么伟大,二来我更差得远,我们只是这世间千千万万平凡父母与子女的其中之一,我幼时他养育我,他老来我伴着他,这种感情既不能以血缘二字轻率归纳,也毋庸以眼泪渲染。
老袁离开之后,一连半个月我都会梦见他,但那些梦始终不清晰,常常是老袁已经老成了一颗老北京城里的歪脖子树,而我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有时那个皴着一张老脸又瘸腿歪嘴的老头就与我一街相隔,可每次我笑着向他跑过去,总会被不知哪儿来的人流冲散。
时间定格又消散于我们相依为命的那一年。每一回都在梦里嚎啕大哭,每一回又在醒来时把眼泪擦干。如开窍一般,往往醒来以后我就会冒出许多离奇的想法,我想把这些想法全都编进《醉死当涂》。
当我在家抓破脑袋编舞的时候,《遣唐》的首演在艺术中心一炮打响。在黎翘开启全国巡演之前,他来我这破地方找我。
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黎翘望着我,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克制,缠绵地围着我绕着我,如轻柔的风稀疏的雨。他没走近,我也没迎上去,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一眼两眼三四眼,仿佛十年百年千万年。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爸过世了?
“告诉了又怎样呢,人都走了。没事儿,走得不拖拉,不痛苦。”这个时候我已经放弃了与这人敌对的态度,再见到黎翘我挺高兴的,只是秋风有点凉,多少掐灭了一点常伴在我脸上的喜气。
“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能不能借一点艺术中心的场地?我现在缺一个排舞的地方,还缺……一个剧场。”
“没问题。近两个月还有两场大型演出,只要和它们把时间错开,整个艺术中心随你用。”黎翘爽快答应,又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都挺好的。”难得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提顾遥那笔烂账。我张开手臂,笑着跟他说,“我在新闻里看到《遣唐》要全国巡演了,祝你马到成功,抱一抱吧。”
黎翘便走上来。他占身高优势,两臂张开,忽然将我完整裹进去。
许是上回那失控的几个巴掌令他也感到后怕,一开始他抱我抱得小心翼翼,而后渐渐用足力道,我被他搂得呼吸不畅,一颗时上时下的心却终究平静下来。
一直到黎翘离开,我们都没再多说一句。这阵子我听了太多“节哀顺变”的话,过多的安慰实不必要,我很享受这一刻的静默。
《遣唐》当然会成功,但《醉死当涂》十之八九是要失败的。
第三十八章醉死当涂(下)
我再见黎翘已是三个月后,期间他忙于《遣唐》的全国巡演,我也没闲着。
活人不在身边,新闻却铺天盖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电视与网络上都常能看见黎翘与杨滟接受媒体采访。据那些新闻说黎翘还在巡演的某两站换掉了男主角,亲自上台过了一把戏瘾,除个别永远无法取悦的批评家,反响相当不错。杨滟的反响就更好了,她在采访中披露自己即将离婚,虽没点名道姓直指顾遥,但却光荣树立起一个为艺术牺牲个人生活的美女舞蹈家形象。偶有一个瞬间我望着屏幕上的俊男美女出神,我会觉得其实他俩在一起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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