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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妈低声开口,虽不明个中细情,却有些为那素未谋面的族亲说好话:“怕是冬天猎好的银狐皮,这东北被日本鬼子占着,送出来也不容易,竟已夏天了……”
谢婉君眨眼的工夫,泪光已经浑然不见了,随手捞过烟灰盘子,把那未吸的香烟狠狠揿灭,带着恨似的:“送这无用的劳什子,给我打温情牌,想必是怕我没良心地丢下他们不管,算盘响着呢。赶紧拿下去,白花花的,放在这儿刺眼眼。”
黄妈忙捧起银狐皮退了出去,佯装看不到她靠在柜子旁僵硬的身躯,明明是燥热炎夏,她却像被冰封了。
走出书房,黄妈眯眼看了下黄历,前日秦记裁缝铺来过电话,定好今日送裁好的夏装旗袍,不禁念叨着还真是巧了,又觉这银狐皮来得妙,宛如捧着什么天赐的吉兆似的,仔细着重新包回那块又长又宽的黑布里。
她手头的活计并不多,悠闲地到处晃荡,尽力找些事打发时间,心中则思忖着,也不知待会儿来的是秦师傅还是学徒,秦师傅能来最好了。可转念一想,外面这么热的天,秦师傅怎么会想不开亲自跑这一趟?定是那个冒失的年轻学徒,如此想着,只觉得这点儿念想也没了,等待的殷切烟消云散。
盛夏银狐皮(02)
秦记裁缝铺位于法租界的霞飞路,比起周围琳琅的商铺,秦记这爿店面着实不大起眼,匾额都已经褪得发灰了,题字也是旧式的字体,门前更缺乏吸人眼球的广告牌,显得有些冷清。
原来的老板名唤秦制衣,是个跛脚的瘦小男子,其实他本名秦知一,制衣的手艺极为地道,久而久之就被传了这么个浑名,在上海的太太小姐之中名声颇好,尤擅旗袍,工期必要提前数月甚至半年预约。
前年春天秦制衣因病去世,继承秦记的是他的侄女秦水凝,迄今为止沪上的女裁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便是新冒头的洋裁缝也都是些金发碧眼的男人,女裁缝难免不受信任,故而秦制衣去世后,秦记的客源流失了不少,太太小姐们纷纷转投他人。
秦水凝对此有些过分淡然,浑不在意地照旧开店,大抵唯有仍在她这儿裁衣的主顾才知情,譬如谢婉君,今日送去的那件旗袍,已是两个月前定的夏装,工期依旧要等,没比过去短多久。
更何况那秦制衣又不是戛然咽气的,早在去世前一年,他便已然是硬撑着守在店里,成衣皆出自秦水凝之手,识货的人一看做工便知,与过去全然无差,可有些人更看重名望,秦记虽然口碑颇丰,总归是太老的一间店,不时髦了。
学徒小朱顶着炎夏跑了趟谢公馆,他时年十六,正是毛躁的年纪,素来为黄妈不喜,丢三落四的纰漏便不说了,每每进了谢公馆一双眼必提溜着四处打量,很是不礼貌,这时黄妈就会毫不客气地赏他个白眼,压低声音狠狠地呵斥:“再看,再看剜了你的眼,这辈子都别想裁衣裳了。”
今日他送上包好的旗袍,黄妈见最外层的纸上染了汗渍,眉头蹙得老高,赶紧拆开取出旗袍,否则是断不敢盛到谢婉君面前的。
“谢小姐可在家?最好试上一试,尺寸若不满意我正好拿回去改。”省得改日还得再跑一遭,瞧着日头火辣辣的架势,近几日怕是难见阴凉。
小朱照例说上这么一句,脸上还露出浑不在意的笑,那副态度激恼了黄妈,取出来的旗袍也抖乱了,她又仔细地重新叠好,严肃问道:“可是你给熨的?瞧瞧这里,还挂着褶呢。”
“黄阿妈,料子就是这样的嘛……”
他还狡辩,黄妈正要厉声驳斥,猝不及防挨了扎,低叫出声,旋即拧着眉毛把手里的旗袍翻了一遍,最终在前后片腰间的衔接处取下了枚丝针。她恨不得捏着那枚针刺到小朱的眼睛里,提起另一只手掐上他的腰,小朱低叫着躲,她则更加来劲。
“这是什么?你瞧瞧这是什么?我们大小姐待你不薄,你做事这般马虎,是要扎死她不成?看我怎么跟秦师傅告状……”
小朱急得跟黄妈直比嘘的手势,黄妈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动静闹有些大,谢婉君已经被吵了出来,斜倚在门前端臂打量,面色难辨喜怒。黄妈捻着针递上前要告状,小朱则开口道歉,两股话撞到一起,谢婉君一个字也没听清,
“我当什么火烧房子的事儿,原来就是根针。”她根本没正眼瞧黄妈,而是看向那件新裁的旗袍,“这是我上次送去的日本丝绸?太过素净了些,没我想的那般好看,陈老板惯是爱唬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当我没是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呢。”
她先是将话茬四两拨千斤地掀了过去,黄妈有些不忿却也不敢贸然插嘴,小朱则暗自侥幸地松口气,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谢婉君这才把眼神扫向他,携着斥责与抚慰,语气也是五分柔与五分狠:“你还真是个不长记性的,针的事儿我就不追究你了,可赏钱也你甭想拿了,赶紧回去,免得我改了主意同你发火。”
说完她便将那件旗袍甩在了门廊边的柜子上,试是更不可能了,人也转身回了书房。黄妈剜小朱一眼,旋即取来银狐皮,百般告诫他千万仔细,又叮嘱了谢婉君的要求,便把人轰走了。
小朱顶着正盛的日头回去,虽没讨到赏钱,心中也不怨怪谢婉君,想到她笑着嗔怪自己的柔声细语,他还像是得了什么好儿似的,脚程也快了不少。
本以为这么热的天店里无人,小朱雀跃地跳进门,却见秦水凝正在给试旗袍的郝太太改尺寸,旁边坐着等的马太太,两人喋喋不休地交谈议论,满口沪语,小朱是本地人,听得明明白白,本想同秦水凝提起谢公馆,见状立马收了口,埋头理起衣服。
秦水凝来上海也有些年头,虽没到精通上海话的程度,听个大意是不费事的,可她只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认真盯着郝太太身上的旗袍,间或细声开口问一句是否合适。但凡开店迎客的行当,少不了听些绯闻轶事,今日甲太太说了乙太太的坏话,明日乙太太又说了甲太太的丑闻,早已见怪不怪。
眼下这二人议论正盛的主角,就是谢婉君。
“倪二少爷把未婚妻气回了老家,这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你知道的。”
“谢公馆的电话都要被倪二少爷打烂了,哪个不知,若不是被困在家里,想必踏破的就是谢公馆的门槛了。”
“你说那位谢氏婉君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这个名字可真是与她本人不相符,要改掉的。”
“说是东北来的大小姐,我还跟人打听过,可没听说过叫谢婉君的小姐,她这副头脑倒是灵的,知道男人们吃哪一套,个个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倪二少爷正输在年轻。”
“我家老郝同她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言道是能喝倒三个男人的海量,你瞧瞧,神通大着呢。”
“她年纪已然不小,说不准在东北时已配过婚了,否则哪个女人会杀到男人的应酬场里去,那个词可是不好听的,叫什么?交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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