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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不久堂会便开场了,邵兰声扮相登场,博了个满堂好,庭院里热闹起来。
谢婉君左手挨着韩寿亭,右手边则是许世蕖,眼看着开场戏即将结束,她扭头扫了一圈后面坐满的宾客,不见熟悉的身影。
许世蕖注意到她的举动,关切道:“谢小姐有事?”
谢婉君摇了摇头,脸色凝重了些许,问许世蕖:“稚芙知晓堂会改在了韩公馆,怎么没来?”
她知道江楼月也跟着来了,还专程点了出有旦角作配的戏码,就是为了给许稚芙看的。
许世蕖脸上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答道:“虽是堂会,为的也都是应酬,我便没准她来。”
谢婉君暗暗给他个白眼,轻叹一声,没再多言。
他许家的事情,她一个姓谢的哪里说得上话,对于许稚芙,她只能是尽量能帮则帮,再多余的,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许世蕖见她这般知深浅,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拎起茶盏饮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赏识的笑。
可许稚芙没来就罢了,江楼月照样要登台,穿着件粉白色的绣花褶子,美得跟画里的人似的,演她不过两三分钟的戏码。坏就坏在陈万良这个老色鬼在场,口水都要流膝盖上了,谢婉君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直呼不妙。
只听陈万良说:“这倒是副生面孔,可有名头?”
谢婉君越过韩寿亭答他:“唱得这样差,怎么可能出名?陈老板不是素来喜欢抱琵琶的评弹歌女,不爱听京戏的。”
陈万良眯着浊眼,盯着戏台子不肯挪开,幽幽说道:“怪我不识货,可也幸亏今天来了,否则哪里见到这样的天仙?”
韩寿亭大抵嫌二人聒噪了些,挥手叫了戏班班主:“问一问便是,你们俩说来说去也没个定论。”
戏班班主极有眼色地弓着腰答话:“这位叫楼月,江楼月,卸了戏妆也美着呢,待会儿叫她下来给列位老板斟茶。”
陈万良笑着点他:“你啊,有眼色,叫她快着些。”
谢婉君一颗心已坠到底了,转头看许世蕖的态度,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对江楼月的名字都像是没听过似的,冷漠至极。
若单论眼前情状,她自然也是不开口最好,可韩寿亭年事已高,大抵年轻时犯下杀孽太多,早年第二任妻子去世后便断了欲念,开始收心养性起来,江楼月定要落在陈万良之手。她即便现在不开口,到时许稚芙求不动她哥哥,也是要求到她这个“好姐姐”头上,想到许稚芙哭的样子就已提前头疼起来了。
事已至此,谢婉君也豁出去了,拦了那戏班班主:“你先候着,人也别叫了。”
陈万良大觉扫兴,斜眼睨她:“婉君,你有何指教?”
谢婉君就近揽上韩寿亭的臂,摆出副亲昵的样子,不知情的还当她是韩寿亭的亲女儿,实则她不过是借韩寿亭的势威慑陈万良,狐假虎威罢了。
话也是跟韩寿亭说,却是给陈万良听:“韩先生,你有所不知这江楼月的身份,才刚我便要拦,只是没好意思说罢了。她原是苏州人士,咱们在座的还有哪个是苏州人?许老板呀,许老板的妹妹与江楼月自幼交好,前些日子我们还一起看了戏呢,若换做别人,我是断不敢搅陈老板雅兴的,可这个江楼月就不行了,万一吓到了许家小姐,我们许老板怕是要头疼了。”
她这话直接将许世蕖架到了火上烤,许世蕖不慎落入她的圈套,脸色一凛,那韩寿亭和陈万良已都望向了他,等着他开口。
许世蕖紧紧盯了谢婉君一眼,家丑不可外扬,他是断不可能将当初的乌龙讲给众人听的,于是应付答道:“是有些渊源,她家里败落了,难以为继,家父便赏了他们一笔钱,叫他们回乡下安置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婉君帮腔道:“听听,可是有着恩情在呢。”
韩寿亭大抵也觉得有些不妥,谢婉君又在他耳边嘀咕:“韩先生快帮我劝劝,我这是想着让陈老板学学您的修身养性,为了他好。”
陈万良已心死了一半,架不住韩寿亭又开口点拨,他恶狠狠地剜了谢婉君一眼,也不再提了,心思却已不在戏台之上。
谢婉君背后布满了汗,挺直腰板坐着,猛灌了一口茶,逢迎着韩寿亭:“韩先生这些年倒是越活越精神了,我擅自做主,点一出《定军山》给您听,上海滩由您坐镇,可不正是应了这个名么。”
韩寿亭连连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啊,最会哄人。”
两人倒是相谈甚欢,身侧坐着的那两位脸色就没那么好了。
后来韩寿亭直接将戏单子交给谢婉君,全凭她做主,谢婉君趁机报复了邵兰声一番,全挑吃重的戏码,又缺不了他邵兰声唱主角,每出戏都说得出吉祥话,捧得韩寿亭很是畅快。
直至堂会结束,那邵兰声已累得脱力了。
可她又何尝不累,坐了一下午陪着小心,还化解了江楼月和许稚芙的一场横祸,简直身心俱疲。堂会散了还不算完,韩寿亭回房去歇了,她同许世蕖坐一辆车,以及陈万良等众位老板,移驾许公馆做客,那儿还有一场晚宴。
许世蕖开始穿西装后也学起了洋人的做派,晚宴是西式的,吃食全数摆在一张长桌上,供君挑选,许公馆客厅的家具都腾了出来,铺上巨幅的地毯,请了西洋乐队伴奏,又是吃又是跳的,谢婉君一到门口就满心抵触,不想踏进去,又不得不踏进去,只能安慰自己再撑几个小时就消停了。
她和许世蕖相偕走进去,正说着江楼月之事,许世蕖有些怪罪,谢婉君浑不在意,甚至连句歉都不肯道,反给许世蕖讲起道理来:“许老板,我待令妹如同半个亲妹妹,是断不可能害她的。我知你一家嫌恶江楼月,也略知当年的内情,我便将话挑明了与你说,想必要不了一两年,你便要送稚芙嫁人,江楼月不过一个戏子,是阻碍不了你许家的前程的,你就顺着稚芙的心,让她最后放肆地畅快一阵,女儿出嫁后哪里还能笑得开心呢?”
其实她也不过是两头哄骗着罢了。
许世蕖看似听进去了,又仍有些微词,两人前脚迈进厅内,谢婉君便止住了步伐,人也愣在了原地。
说来也怪,那么多宾客结伴成群,衣香鬓影的,她却能一眼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瞧见秦水凝。即便是秦水凝今天郑重地打扮了一番,已经融于脚下的场合了,她还是精准地捕捉到她,分毫不差。
谢婉君头回见她穿那么鲜嫩的颜色,倒是将她身上积年的冷气卸了大半,藕粉色的裙身上缀着扇形的波浪纹,犹如扇起阵阵微风,送到谢婉君的心坎里了,头发仍不肯烫鬈,而是挽了个别出心裁的髻,露出的半截簪子上还挂着流苏,因她转身看过来的动作而发出细微的轻颤,她想必是将压箱底的首饰都掏了出来,颈间佩戴的翡翠链子和耳环是一套,色泽倒是极像谢婉君身上丝绒的苔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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