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对。沈奚胡乱想,深夜画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来的该是狐狸精或女鬼,都不该和一个七尺男儿有关系——
他左手拿了两个一式样的茶杯,放它们到茶几上,缓缓注水。
随后,茶壶放下,他复又落座。
太师椅雕着繁复的云龙纹,椅背正中镶了大理石,铺盖着白色的狐皮。两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说,两把太师椅和一个小茶几,是他们的小地方。
她手肘撑在小茶几边沿,望他一眼,记起那句: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央央这一趟从上海回来,总喜欢盯着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虚地低头,喝茶。
他用得是“回”。
是,她回来了,不再是茫茫无依。
他也不抢白她:“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这次被困,难道……真没预料到吗?”
傅家是什么状况,她并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这个圈子里、宅子内的人。他不该如此被动,哪怕有一点警觉,都不该落到这样的地步。
“在纽约,我收到过父亲的电报,也设想过这样的状况,”他默了会,说,“只是没想到,我父亲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惊讶:“那你为何不躲开?起码避一避风头?”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离,我父亲会动用各种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着北洋军,我在这个时局里,完全没有胜算,多年积累皆会付之东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轻啜了口:“我若回来,起码我父亲会认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从我手里接过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决定赌一把,赌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点,傅家家产,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须回来。”
沈奚不解:“钱比命还重要吗?”
“对,”他笑,“比命重要。”
这里有他前半生殚精竭虑,积攒的产业,不能丢,丢了就是狼拔獠牙,鹰折双翼。更何况还有更丰厚的家产。
这笔钱落在大哥手里,买的是杀革命党的枪;
在他手里,买的就是制衡军阀的炮。
他最后说:“救国需要钱,有钱才能养军队、买枪。北洋军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根基,盘剥百姓就有钱。想要革命下去,钱十分重要。”
这些年,除了并肩而战的故友,傅侗文从未向任何人剖白过自己。
维新失败、侗汌的死,都让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进派,认为暗杀、起义、独立等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换取新时代才是正道。
而现在,他更明白钱和军队才是重中之重。他早过而立,年近三十四岁,他再没法重来,去带兵打仗,但他能养一方水土上的军队。对北洋军来说,那些革命军队都是杂牌军。可对傅侗文来说,那却是救国救民的利器。
他这十年来,投入资产无数。三爷有钱,钱的去向却成谜。
他,傅侗文,早给自己设想了倾家为国、清风两袖的下场。
“你头回说这些。”沈奚轻声说。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着没做声。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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