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的声音像是破败的风箱,带着嗬嗬的杂音艰涩道,“宰相入狱,再无生理!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着……”
“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裴敏道,“我和你不同。纵使身处炼狱,佛会渡我。”
贺兰慎,便是她不坠地狱的最后念想。
只此一言,裴炎竭力挺直的脊骨瞬间坍塌,佝偻着背喘咳不已,铁链哆嗦,也不知是在气恼还是在忏悔。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裴炎没有抬头,花白的头发蓬乱,跌坐在黑暗中哑声道:“……妖女,该说的都已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裴相。”
清冷低沉的男音,明显不属于裴敏。
裴炎记得这张脸,朝中最有能力的年轻武将,贺兰慎。
“你也与我有仇?”
裴炎问。
贺兰慎将灯笼随手挂在壁上,道:“裴相误会了,晚辈前来,是想询问几桩旧事。”
在裴炎诧异的目光中,他朗然如明月入怀,谦逊挺立道:“关于裴司使的伤。”
七年前,裴沧海抵死不认谋逆罪,都尉柴骏领三千兵马奉旨捉拿其回长安问罪,却受裴炎贿赂及李敬业指使,以车轮战虐杀裴沧海,将其头颅斩下悬挂于城门之上,公然挑衅裴氏一族。
裴氏长子裴虔欲夺回父亲尸首,混战之中中箭倒下,生死未卜。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炎并未掩藏当年裴氏覆灭的内情,以复杂的语气一五一十道:“……自那以后,裴家人战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再无翻身可能。再后来,听说裴虔没有死,很快收拢残部杀了回来,那是柴骏唯一一场败仗,败在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手中,城门失守,裴虔带走了残余的部众和裴沧海的头颅,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路。他们每逃到一个地方,部众便累死、战死一批,裴虔为了保下仅存的百余族人部众而断尾求生,披发赤足入长安请罪,这场持续了两个月的战斗才平息下来。”
那场腥风血雨仿佛穿越漫长的岁月而来,沉沉地弥漫在这阴冷的地牢内。贺兰慎皱眉道:“裴家既已元气大伤,又为何对裴司使用刑,试图赶尽杀绝?”
“因为我们错了,都错了。裴虔早死在了乱箭之中,而打败柴骏的,抢回裴沧海尸首的,为保族人性命而孤身入长安请罪的……是顶替了孪生兄长容貌的裴敏。”
裴敏身边有个小姑娘,名唤李婵,小小年纪便已是大唐屈指可数的偃师,不仅能造出栩栩如生的木偶人,更精通妆扮易容之术。裴敏为稳定族人军心,当机立断隐瞒了裴虔中箭身死的消息,在李婵的帮助下易容成兄长的模样,领着残部大杀四方,直到入长安后,她披发跣足,当着武后和天子的面恢复真容……
那一瞬,满朝震惊。
裴炎呵呵一笑,似是自嘲:“我在武后眼中看到了对裴敏的赞许,心中嫉恨难当。我知道,这个女子会比她的父兄更加耀眼,以她的身手若成了武后臂膀,则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河东裴氏,只需要一个领袖即可。”
真相何其残忍,贺兰慎回想起裴敏腕上的伤痕,想起她故作轻松掩盖伤口的模样,不由双拳紧握,清冷道:“所以,出于嫉恨和害怕,你便让人断了她的筋脉、废了她满身的功力,使其沦为废人?”
良久的死寂。
半晌,裴炎缓缓吐了口气,闭目艰涩道:“是。只是我未曾想到她的命这么硬,还能东山再起……过往种种我并不辩解,如今赴死我亦不躲避,是非黑白留给他们评论去罢。”
贺兰慎数年虔心向佛,清心寡欲,这还是头一次泛起如此汹涌的情绪。
愤怒,无能为力,更多的是心疼。
他从来不知道,裴敏散漫张扬的笑颜之下埋藏了多少血淋淋的疮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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