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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声音(第2页)

“死人?”我吓了一跳。

“你们明日早上到蛇坡上挖杉树坑,一人挖两个就回来吃早饭。我不来喊了,听见没有?”哈佬披着褂子准备回家。

我不让他走,不容许他这样吓唬我,这样搞乱我的思想和制造我的噩梦。他凭什么把一个大活人说成是死人?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我屋里桂蓉都要放人家了,我屋里的雪梅都做了娘,我还会同你打诳?莫是别人,定局就是他。他走起路来左脚有点跛是不是?”

我回忆不起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已经让哈佬把鼻涕抹得更加自信。“他镶了一个金牙是不是?”

我这次回忆起来一点印象,那个上唇完全溃烂的嘴上,确实有过金光一闪。

哈佬高兴了,一口咬定:就是二老倌么。他还说,前几天听到夜里的山上有声音,他就猜想是二老倌飘魂,只是当时没给我们交底。

这是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说法。两个女知青闻之变色,吵吵嚷嚷就要哈佬批假,让她们回城里去。我当然半是害怕半是好笑,不想把农民的迷信当一回事。我和全保、卫克强烈要求哈佬说下去,让我们知道二老倌是个怎样的人,是怎么死的,怎么可能飘魂。世界上还真有飘魂这回事么?

哈佬朝猪场那边张望一下:“莫什么好说的。回家卧南风去呵——”说完就走了。

他的躲闪是一个谜,更加引起了我们的好奇。我后来又问过其他人。这些本地人不觉得飘魂有什么奇怪,倒觉得我们的奇怪很奇怪。你们怎么认为世界上没有鬼呢?如果没有鬼的话,这人死了就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没有鬼的话,这做了善事或恶事的人如何得到报应?岂不是两腿一伸都赖了账?这天下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如果没有鬼的话,有的人活到八十岁,有的只活到十八岁,有的天天吃肉,有的天天吃糠,这一切不平之事如何解释?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这一天,哈佬挑着一杆秤来称猪,走到塘坝上不慎摔了一跤,秤砣滚落到水塘里。他不会水,央求我们下水帮他寻找。我乘机胁迫,一定要他说出二老倌的故事,不然我就不下水。他没有办法,只好从实招来。

他说得没头没脑,东一句西一句的。我费力地去粗取精,才从他的话里总结出这么几条:

一、二老倌就是他侄儿,从小不大务正业,心里不明亮,性子又烈又横,喜欢到外面打架惹祸,有一次还被人家打得自己的左腿骨折。

二、二老倌被小镇上的一个麻风女惑住了。那麻风女面若桃花,搔首弄姿,围裙里经常藏着菱角和米糖,用来勾引过往少年。照老班子的说法,男风不能卖于女,女风可以卖于男,一卖风虫就可以给自己消灾,所以麻风女常用这个办法转嫁恶疾。

三、二老倌的死是因为他作恶,有一次调戏一位小寡妇,还打劫人家的金镯子,一失手竟把人家推下山,尸体后来被一个挖药的人发现。这样的暴行自然引起公愤,寨子里的人只好给他“开款”。

我后来才知道,开款就是动家法杀人,是民国以来政府明令禁止的族规。当然,是否真正存在过这种规矩,说法也是各各不一。我见到的一位地方志专家就断然否认有这回事,说开款同放蛊一样,同“白马会”一样,都是以讹传讹,纯属伪造历史。专家还说,二老倌的故事更不足为凭,不过是长辈人编个故事进行道德训诫,吓吓人而已。

我不知道哈佬是否伪造历史。从他叙说的模样来看,他倒是说得有眉有眼活龙活现的。那一次秘密开款,全村男子都得参加。每人持铁钯一把,在开款前先将铁钯钉在树干,表示各自的决心和誓约。他们烧一堆大火,在冲天火光中由最长者唱款,也就是宣布族规家法。然后由伏法者的父母和全部嫡亲行款,就是动手杀人。他们用火烧或者用刀砍,一边杀自己的亲人,一边还必须大叫:杀得好!杀得好!不杀不平民愤!不杀天理不容!诸如此类。他们必须大碗喝酒,高声大叫,扎脚勒手地在场上冲进冲出,拿出一种大义凛然威武豪壮的劲头。如果他们不这样,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丝悲戚或迟疑,他们就会受到宗亲各户的鄙视,比如说他们的红白喜事都不会有人来喝酒,他们盖房子不会有人来帮工——以后就永远抬不起头,做不起人了。

二老倌就是这样死的。

我对这个介绍颇感意外,因为我在石砒碰到的那个人没有半点凶顽迹象。

“这就对了。”哈佬认真地说,“开款才能开出好人来,这就叫归款。你懂么?这样的孽种,阳世时做了一件恶事,阴世里就要做七十七件善事来补过。阎王老子办事公道,规是规矩是矩,不是明求那号货。”

他是指大队的一个喜欢弄权的会计。

哈佬得到了他的秤砣,走了。他当场长只有一年,大概被上面认为工作不力,就免职回家了。他后来打米或打红薯浆,还路过林场的小土屋,一见面就模仿我们用省城官话骂娘,学着我们的大喊“全保鳖”、“卫克鳖”,以示朋友间的亲热。但实际上,他还是越来越生疏了。我们请他进房里坐一坐,他只是嘿嘿笑,朝屋里一看,并不跨进门槛。

我们几个知青也很快散了。我的女朋友调去当民办教师,去了很远的学校。另一个女知青老是叉着腰,办了个腰骨损伤的病退证明,把户口迁回城了。卫克主管林场的代销点半年,凡是干部来打酒或打酱油,他总是收半斤钱给七八两货,还加两颗纸包糖,把干部一个个都拍得眉开眼笑,终于被党支部推荐去读大学。惨一点的是全保,他年纪最大,做功夫又最卖力,还有一副唱歌的好嗓子,但因为父亲坐过牢,几次招工招生都没让他过政审关。他后来也是办病退才回城的。那一天晚上我帮他挑了一部分行李,送他到镇上。从镇上回来,我突然发现林场的小土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形影相吊。这张床是空的,那张床是空的,另一张床还是空的。这间房是我的,那间房是我的,另一间房还是我的。我望着窗外投进来的一角月光,心里有些空空的难受。

我不知道拿什么来度过今后的夜晚,那些好长的夜晚,好长好长的夜晚,好长好长好长的夜晚。那些夜晚里不再有朋友的笑闹和梦话,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山上不知来历的声音。我感觉到那种声音是专为我发出的,我是它的唯一听众。月出东山,它就及时地出现,笃,笃,笃,顺风漂流和飞扬,在我门前的地坪里旋绕,从我的窗子木栅间潜入,在我某本读过几十遍的破小说上跳荡,在我的床下或墙角悄悄囤积。

我认识了一个复员军人,住在一个叫棉花畲的村寨。他邀我去他家下象棋,让我少些寂寞。我去了,玩得太晚也就宿在他家。他家境不错,厚大被子有新棉的气息。但我光光的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主人以为我忌生床,我说不是。主人掌着灯要为我拍蚊子,我说不用。我后来总算想到,这里的月夜缺少我耳熟的声音,也就缺少了我必不可少的催眠曲。我已经不习惯窗外的山影一声不响。

我后来被招入县文化馆,最初一段也出现过这样的失眠。我不得不在睡觉前猛喝一大口白酒,把自己灌得天旋地转,才可勉强入睡。

我重返这个山寨,是十多年之后。熟人们一见,都哎呀呀大为惊喜,都说我“过得旧”,意思是没忘掉穷地方和穷朋友。他们知道我是作家,却不知道我写的小说。说实话,我以前写的小说很多都取材于此地,如果被他们读到,不知某些原型人物有何看法——他们不会责怪我过于刻薄和丑化吧?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并不知道我在小说里写到他们。他们只是一口咬定我在《人民日报》上的征联十分了得,三年之内居然无人可以对出下联。我大吃一惊,问这是听谁说的。他们说是中学的胡老师说的。我问那上联是什么。一个后生想了片刻,才想出来: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

我差点笑翻。

“你真是个化学脑壳,怎么读得进那么多书呢?出的上联怎么那样难对呢?听说科学院开了三天会,也没人对得出下联。”有个后生还是瞪大惊羡的双眼。

“哪有这样的事?胡老师怎么能造出这种谣言?”

我的大笑并不能纠正他们的误传。相反。我越是否认,他们越是觉得我谦虚,不过是低调做人,免得树大招风和引人攀附。我这才明白,传说比真实的力量要大得多。

我没有见到哈佬。听说他儿子去城里打爆米花,他插完早禾就给儿子帮忙去了。我去找另外一个熟人,顺便到岭上走一走。我想到了当年山上的声音,想起当年关于飘魂的奇怪故事。我看见岭上已有了几户新的瓦房。其中一户的门前,一位后生正在修理手扶拖拉机,两手油污污的。他给我让了座,筛上茶,说这岭上从没有什么奇怪声音呵。我仔细描述了那种声音。他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是懂鸡婆吧。他说懂鸡婆叫起来就像是砍树,要不就是岩蛙——岩蛙叫起来也是惊天动地,几里路以外都可以听到。

我下了山,走在一条泥路上,不时跨过深深的车辙。我想起那时候哈佬带着我们来修路迁坟,其中就有二老倌的一座——是哈佬指认的。我们砍去茅草和杂树,刨去草根错结的土层,撬开拱砖中的一块,一股热气立刻从缺口里冒出,吓得我们纷纷闪避。女知青更是捂住口鼻逃得老远。我从逐渐扩大的缺口里,看见了黑暗洞穴里面已有很多落土,还有依稀可见的朽木和白骨。我们已经挖过很多坟,发现所有白骨都一样,无法辨别贵贱,甚至无法辨别老少,二老倌的当然也没什么特别。他只是有一颗金牙,已经蒙上泥垢和污水,被哈佬擦一擦,才有微弱的一道闪光。

我最为惊异的是,我在这座老坟里,看见了比较新鲜的板栗壳和包谷粒。据哈佬说,这就是他飘魂出土的证明,是他吃剩的东西。在坟前的一棵歪脖子桐树旁,我还发现了一根红橘牌香烟,虽沾有雨渍和泥沙,但基本上完整无损,商标隐约可辨。

我捡起来看了看。

可能是出自我的烟盒,也可能是陌生过路人无意间的遗落。

那支烟,永远留在山里面了,也许我眼下还能找得到。

199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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