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他这一问,与崔琪的死对不上,纷纷惊觉这飞剑堂新堂主不简单,一身不知担着多少人命官司,暗忖这人难不成还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但看他风度翩翩,虽有些造作,却也不像杀人狂魔。
柳东平正应答着杀崔琪的事,不料此人问的却是隆盛客栈的人命,略觉意外,想来这群天赐府卫是打客栈那边兜了一圈过来的,他十足顺民地答道:“那人信口雌黄,说道杀害祈三公子的是青云帮主,如此诬蔑陷害,岂不应杀?”
韩铁微愕,江湖上诬蔑他家帮主的事不少,但为舒帮主打抱不平,甚至为此出手杀人的帮外人实在鲜见。他不由又细看柳东平一眼,越觉怪异。
那骑士点点头,道:“祈安是崔琪所杀,你又杀了崔琪,你们这些江湖仇怨,我们也懒得管,但那人说的不过一句胡猜之语,你便为此杀了他,你看来不像个嗜杀成性的狂徒,这其中必有原因。”他看看柳东平,又看向韩铁,冷道:“难道飞剑堂暗中投靠了青云帮,作了山鸡野狼的走狗?”
韩铁寒声道:“鹰爪子不想在天上飞,跑到地面来就该学做个人,怎么骑着马还狗吠不休呢?!”
“韩铁,你骂哪个?”那骑士拉了下马缰,板直身子。
“骂你呢,杨炎小校尉。”
“这是找杀呢——”
柳东平忽然插了一句:“我们飞剑堂,本就是要投效青云帮的。”
杨炎噎了下,倒不顾韩铁了,再度看向飞剑堂与祈家诸人,这两方气氛实在微妙,他疑道,“柳东平,你们飞剑堂是怕祈家报复?为何要投他青云帮去?你们若是怕了这武林几大家,要找个靠山,投靠天赐府岂不更妥当?”
他两眼在各人脸上溜来溜去,祈李三家人纷纷想:难道武林各大家各大门派都是软杮子?飞剑堂找了靠山,他们就不敢报仇?天赐府真是狗眼看人低,难怪被骂狗。这帮人腹诽着,终究忌惮天赐府权势,没当场跟他翻脸,连李青珑都只冷哼了声。
韩铁也因柳东平那句话又愕了下,暗道你们要投奔早点来投呀,老子们何苦还顶风冒雨来这山洼里劫人,却不想这当头杨炎能拿这事贬低青云帮抬高天赐府,就飞剑堂这茬子歪根烂苗没胆孙子,罗天弈还能看得上?
杨小校尉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行事到底有些稚嫩,韩铁原是听他胡猜乱测,乱扯什么走狗,才故意开口骂他。要论起诬蔑陷害这种勾当,天赐府若要干起来,手段绝对天下皆知,飞剑堂两个堂主一前一后地杀人,还杀得光天化日认得理所当然,真要被目为青云帮走狗,还不是明摆着的罪污,送上砧板任罗天弈鱼肉的把柄么?韩铁不想他胡扯下去给青云帮平添麻烦,因此开口截断他话头。
这些天隼自打来了南京,日日在城中各处巡逻,这雨都住了才到这边,对飞剑堂的事又心知肚明,要说他们是“偶经”此地断不可能。有天赐府在此,凤翔卫要劫人可不容易,何况人已变成了尸,韩铁是有意激怒杨炎,要逼他们先动手,哪知柳东平一打岔,事情又崩向了另一头。韩铁自然不会在“飞剑堂应该投靠谁”这种事上一较高下,他心中念头正转成怎么将这件事扯开去——
“不对!”那头杨炎紧了紧缰绳,坐骑忽地往前踏了两步,瞪着柳东平道,“我听闻昨日丹阳王斗酒,你去给舒帮主送了两条金沙鱼——昨日你就去讨好青云帮了,今日才杀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柳东平有些不快,摇头晃脑地道:“想我堂中弟子个个年少才彦,一表风流,自习武之日起便以剑入道。崔堂主立派宗旨,更是仗剑平恩仇,潇洒江湖。剑者,兵中之圣君子,古来多少豪杰所尊崇,男儿走天下,一剑天下名,谁不称此为快事?青云帮主一剑败了天赐府主,名扬四海,正是我辈剑道中之姣姣者,天下习剑者之万世楷模。自古立言传道出圣贤,武林中以武论道,技法武道之至臻者自然也可谓圣者。我飞剑堂素来仰慕舒帮主,倾慕他为人风采,堂中朝夕敬拜,人人尊他为圣。圣者言行,我辈效之,圣者所恶,我辈必恶之,圣者受辱,犹辱己身,必仇之。我们今番来南京城,正是为了投效舒帮主,以沐圣者光辉,以供圣者驱使。”顿一顿,又侧目杨炎,继续道,“本堂主幼时偶耍拳脚,尊长便再三告诫,目不识丁腹中尽是草絮者,才去考那武中状元。如今行走江湖,快意自在,若再去争什么骁骑金吾卫,岂不自找不痛快?再如尊驾这般,无事兜马溜鹰,有事沙场裹尸,岂不苦之至哉么?”
他滔滔说了一番,众人听着前半段,都去望飞剑堂的弟子,适才只顾寻仇,谁也不曾留意,此时有心打量,果然见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男子,个个仪表翩翩,执剑的姿势都别具风雅,随着他们堂主的言语,还挺胸昂首,傲然得意,也许众人目光如炬,没一会又都讪讪别开脸,几个年纪稍大的,眼光从柳东平后背移开,竟有些尴尬羞惭。
韩铁自知他家帮主盛名,他也见过慕名来拜的江湖人,然而来者多是寻求切磋武艺的,纵有来投诚者,满怀着的也只是一腔敬仰之情,他从没见过这般仰慕得一塌糊涂是非不分的崇拜者。他一遍遍打量这个柳东平,这男子语声柔缓,说一句珠簪摇一摇,他风仪出众,踱一步袍裾飘荡,他眼尾斜视,微笑向众——韩铁猛然醒悟之前那股熟悉感和怪异感何来,刹时也有了那种不小心咽了死鸽子的不适感。
杨炎起初听着甚觉惊奇,他和身后一群天隼打量着那些飞剑堂弟子,似是看什么希奇怪物,慢慢地神色都有些不悦,在他们面前仰慕青云帮主,以天赐府主落败为名的仰慕,实在无法令人悦服,听到后面那一段,个个面色堪比雨天阴沉了。杨炎是武考出身,他满腹诗书没五车也有一车,为何得被人含沙射影骂成草絮?他有些后悔问了柳东平那些话,他听着沙场裹尸还不自禁去瞄了路边那丢在不知是裹尸布还是什么布的死尸一眼——他忽然也有一种没留神咽了死鸽子的糟心感。
他糟心自然不想别人好过,这个亏吃不得,于是他咂了下唇,玩味地向韩铁道:“多少英才出江湖,这可都是舒帮主的追随者,韩铁,你们青云帮可要收留?”
韩铁没答,他不可能听不懂杨炎这句话真正的含意,他是在问:你们青云帮要不要与杀人犯勾结。如果天赐府不在场,他会邀请柳东平等人上青云帮,如果这真是一群盲目的崇拜者,他们请人比劫人更容易。然而眼下请人比劫人更不利,天赐府要陷害人一向明目张胆,他隐约猜测到这帮天隼慢悠悠到此的目的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赐府在等他们收拾祈家诸人,等他们劫了飞剑堂的人,便会出手对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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