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诚回到店里,上楼洗了个澡,回到自己屋,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感到一阵阵地心神不宁,于是他给自己卜了一卦,原来是家妻大凶。
第二天一早,建诚向伙计们交代了一下店里的事务,找了辆马车,立刻动身,匆匆向家里赶去。
太阳烈焰一样炙烤着大地。地里的玉米苗半人多高,每一片叶子像点燃的纸卷,偶尔蔫头扭动一下灼热的身躯。树上的叶子闪着亮光,一棵棵默哀一样地矗立着。
村子东边的小路上,一辆马车穿过一大片果园疾驰而来,车上坐着一个青年,身穿一件藏青色长衫,头戴一顶白色丝葛阔边帽。车子急速窜进了村子,越过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在一座临街冲南的高大的青砖青瓦的门楼前停下。
青年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递到车把式手里,马车便扬长而去。
门洞里有一个身穿浅蓝色偏襟布衫的女人,大概四十多岁。她正在哄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那里玩耍。见到青年,赶忙迎出来道:“二少爷,您可算回来啦!赶紧进屋看看吧!老太太她们都快急疯啦!”
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翠烟衫,下身着一条藕荷色散花百褶裙,头上两条小小的麻花辫,头顶戴着一个漂亮的紫色珍珠蝴蝶结。见到青年,小鸟一样欢快地扑过来,清脆叫着:“爹爹!”男孩大概七八岁。跑过来喊到:“老叔!”建诚抱起小女孩亲了一口她的小脸蛋,然后把她放下,摸了一下男孩的脑瓜,道:“你们好好在这玩儿吧!”然后,便急匆匆向院子里走去。
这里一共有三处宽大独立的院落,每个院落分别设有独立的大门。不过谷家人向来亲近,所以建忠、建诚平时很少开自己院子的大门,他们都习惯了走父母这个院子的南门。
建诚穿过一排青砖青瓦的三间大平房,这是他通过堂屋后门走进后面的院子。然后又穿过一排大青砖的三间瓦房,这是建忠的住处,同样也是从堂屋后门走过去。最后走到最后面的一排大瓦房,这才是建诚自己的住处,他掀开西屋海蓝色的门帘,立马被眼前景象吓呆了。
();() 只见玉环头冲东脚冲西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块水粉色花鸟图案的棉布单子,枕头已洇湿了一大片,脸色苍白,眉头促成一团,痛苦地躺在那里,建诚从没见她这么难看过。
母亲正坐在炕上,一只手握住玉环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手帕不停地擦试着玉环流出的豆大的汗珠,自己脸上的汗水不断淌出来却全然顾不上去擦一下。云杉和接生婆秀娘都紧张地站在炕下,明明惊慌失措的样子却还故意装扮成沉稳。
她们一见到建诚,个个像得了救星,忽地舒了一口气。
云杉道:“还好你回来了?我们正着急,不知想什么办法通知你,写信肯定已经来不及了。”建诚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我算着家里有事,凶多吉少,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她怎么样?”
秀娘说:“二少爷,我接生这么多年,很少碰见这样的胎位,恒胎呀!情况很不好,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建诚正俯身攥住玉环摊在外面的一只手,听闻此话,不知该如何是好,玉环用力睁开眼睛,用弱的不能再弱的声音说:“她爹,我,我恐怕不行了,照顾好咱们的莲儿。你自己一定,一定要找个人……和你——过……”建诚带着哭腔道:“你不会有事的,别说这种傻话。我不找,我只要你……”周围几个人见此情景,都忍不住跟着流下泪来。
霎时,只见玉环的脸突然变得极度扭曲起来,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秀娘喊着:“使劲!使劲!就要出来啦!”
血,浸透了床单,浸透了厚厚的棉褥子,转瞬,这个女人已躺在一片鲜红的血海里。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大家一阵欢喜,一阵手忙脚乱,是个男婴!秀娘麻利地把孩子包裹起来,递给建诚母亲:“大嫂,快把孩子抱走。大人怕是不行了,做个准备吧。”谷老太慌忙抱了孩子走出去。
血海里的女人极度抽搐起来。云杉吩咐道:“建诚,叫吴妈打两盆温水来,你去把玉环最好的衣服、鞋子、袜子、帽子都拿来,出去买恐怕来不及了。”
();() 建诚傻了一样,听到吩咐就赶紧去照办。
一会儿功夫,进来了几个本家妇女。
“唉,怎么会这样呢?真是想不到啊!”
“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一个人!”
她们七嘴八舌地一边说,一边七手八脚地把玉环的脸、脖子、整个身子都擦拭干净,重新换上干净的铺盖。
云杉一筹莫展地说:“不行啊,下面还在流血,总流,止不住,怎么办哪?”旁边的胖婶说:“快去多拿点棉花和布来。”云杉慌忙去找。不一会儿,便风风火火地拿着东西跑回来,胖婶麻利地用布把棉花包裹好,给玉环垫上。
建诚抱了一堆衣服来,他后面还跟着一帮忿忿不平的人,他们是玉环娘家人,哥哥、嫂子、妹妹,他们对谷家人不满却又限于这种低压气氛而不敢发泄。
胖婶道:“你们男的先回避一下。”于是那几个男人心照不宣地走出屋子。
妹妹到玉环床前叫了一声“姐”,眼泪便止不住簌簌落下来。
玉环的脸越来越苍白,没一点血色,她突然睁开眼睛,声音细若游丝:“孩子,我的孩子呢?”云杉激动道:“你生了一个儿子,知道吗?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你一定要挺住。活下来照顾你的儿子。孩子现在妈带着呢,好好的,没事昂,放心得了。”
人越来越多,屋里渐渐搁不下了,门帘不知被谁早已撩起来,屋外也已站了不少人,所有人的心里想的都是这个正躺着的女人,不管目光或远或近,都投射到了她身上。
玉环猛地提高了嗓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道:“你们,你们好好对待我的孩子,不然,我就把他带……。”
话没说完,只见玉环双肩一怂一怂地向上端,嗓子像被痰堵住了,已经说不出话来。胖婶对众人说:“人快不行了,都别哭,别喊。别出声。”屋里鸦雀无声,死一般静,所有人都僵住了,时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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