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仙一出机场就看到了grace和她那辆红色的chevy。“怎么是你过来?”小凤仙有点诧异,“不是说你哥哥来接的吗?”
grace推过宁秀的行李车,一边走一边答道,“哥哥接到一个案子,今天飞伦敦。嗯,大概你们在空中擦肩而过了。”说话间,她已经帮手把宁秀和宁平的行李放在一旁等候的宁秀的先生的车上,利索地盖上行李箱,再转头回来,“哥哥走得比较急,我就没有通知你了。”
“哦。”小凤仙漫应一声,提不起多少精神说话,长途飞行让她疲惫。多年前起飞与降落带来的是飞翔的兴奋与快感,而今觉得机舱活动空间太窄,腿部血循环不好,坐得久了,脚都有些肿;时差也让人不舒服,又不能喝咖啡来调节一下——晚上会失眠,现在她更希望有一张床可以躺下,舒展舒展仿佛会咔咔作响的关节。如果没有床,一杯热茶也好。是真正的,用合适温度的水沏出来的中国茶,最好是龙井或者香片。不要飞机上的刷锅水,也不要加了奶的英式红茶。早在十年以前,她就发现自己越活越回去——生活习惯和个人偏好渐渐向童年和少年时期靠拢。有时会觉得这中间的光阴似乎都不见了。
“你的茶。”等她在车上坐下,grace递过来一只保温杯,笑着说,“爸爸特意叮嘱我,到了机场再沏的。”
“啊——!”小凤仙终于笑了,眼睛仿佛被点亮,脸上的皱纹似乎也都舒展了七七八八,恍惚看去,至少年轻了十五岁。赶紧打开喝了一口,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归了位。
grace将车平稳地驶离机场,顺手拧开了收音机。电台里,ichaeljackn的声音流水一样传出来,和着温柔的吉他声:“sheutofylife,andidontknowwhethertoughorcry,idontknowwhethertoliveordie……”
小凤仙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轻轻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外,公路在车轮下飞速延展,仿佛一条活着的蜿蜒的蛇。它会带她回到家,回到napavalley,母亲长眠在那里。因了这个缘故,她无论奔波多久,只要一想到那里,就会觉得安心。
“有朝一日,当我去后,让我睡在外婆身边吧。”她轻轻地说。
“好。”grace回答,“等我去后,也让我睡在你的旁边。就像小时候一样。”是了,grace是小凤仙40周岁上才得到的一个女儿。在此之前,虽说她和peter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但是小凤仙暗地里向基督,向中国的观音菩萨,甚至向安拉,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求了又求,求了又求,最后终于才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件贴心小棉袄。自小就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一直到grace八岁,每天晚上,小凤仙都要在床上陪她先睡着,然后才起身做自己的事。也正因为如此,grace小时候特别的嗲,特别的粘她。并且,代沟这个流行的词语从来没有在她们之间通用过。即使是在grace的青春期。但是,她们之间并非没有分歧。
那第一次严重分歧是在grace大学毕业的时候,小凤仙不知道学了应用物理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要作一名记者,还是战地记者。开始的时候,小凤仙认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在某个时候忽然受了某本书或者某部影片或者某个别的什么的一时刺激,产生的瞬间念头。毕竟,在自己的生命中,偶然也会设想一些完全不同于现存生活的某个场景,会想,如果我干什么什么,那么我此刻将在哪里,将做什么,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小凤仙觉得grace可能是有点厌倦了实验室的生活,于是建议她去旅行。当她旅行回来,仍不改其志的时候,小凤仙甚至帮她搜集资料,协助她联系了一家报社,让她去实习——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未必是坏事。只是没想到,grace这一干就是三年,并且,步步为营、有纹有路地在为她的理想作准备:研究国际政治局势、阅读大量关于武器和战争的书籍、同时还有计划地锻炼体能。在小凤仙出发回国的时候,grace已经在开始练习射击。
当小凤仙发现grace很可能是在来真的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着急。
一开始,小凤仙是试图以一个开明家长的面目,以讨论问题的方式出现的——就像她以前一直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想要当一个战地记者呢?”小凤仙说。
“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但确实,那是我的渴望。”
“你知道战争是什么吗?那没有一点浪漫和诗意。”小凤仙说,“我们家的很多人都是从战争中劫后余生的。我个人认为,你应该先去采访一下她们。这……对你的准备也是有好处的。”说到“准备”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读了重音,带出了那么一丝讽刺意味。
“我会的。”grace没有理会她那一丝讽刺,“事实上,我早就采访过外婆。”
“是吗?那你得出什么结论?”小凤仙说。
“没有结论。”grace回答,“这不是一篇论文。或者说,就算它是一篇论文,我的样本太少,并且没有第一手资料。还没有资格有结论。只不过,这是我想当战地记者的萌芽——我想去看看。但是,我不能以一个士兵的身份。我想做一个旁观者。”
是这个时候,小凤仙才意识到,grace不是很可能在来真的,而是确确实实是认真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开明家长的面目再也无法维持,讨论问题的方式也无以为继。她只要一想到她柔软可爱的小公主要自个儿去置身危境,她就根本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和冷静。
于是,她们之间开始出现一次又一次的争执。每一次都不欢而散,每一次都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小凤仙出发前,这样的争执也没有停止过。
母女俩抵达napavalley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在山顶熊熊燃烧,整个天幕都被映红了。她们的车仿佛一支箭,射进一片壮丽的火海。小凤仙打开车窗,让疾风亲吻她的面颊。脸被刮得有点疼,发丝也飞了起来。那发丝,因为在国内没有可靠的理发店可以烫染的缘故,统统露出了真面目——花白得让人心惊。如果索性全白了倒也罢了,那可成就另一份优雅。最怕的就是这个花白,显得老态毕露兼具落魄相。
“妈妈,关上窗。太阳下山了,凉。”grace说。在机场她就看到小凤仙的头发了。当时简直如同一把大锤击在心间。原来,妈妈已经这么老了。那种陡然见到父母老去的感觉真是不好形容——它是酸涩,是心痛,是蓦地觉得肩膀沉了起来的责任感。而对于grace来说,妈妈还不只是妈妈,妈妈还是一个好朋友。而今,她看着小凤仙的发丝在风中飞舞,那种随时可能会失去妈妈的恐惧攫住了她。啊,是的是的,我从来不曾指望过妈妈会长生不老,但也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她真的会离开。
“不凉。这风吹着真舒服啊。有泥土的味道呢,还有葡萄园发芽的味道。”小凤仙闭上眼睛,觉得仿佛能亲眼看见万千葡萄树上亿万叶芽在风里舒展、生长。那是春天的味道,就算你看不见,也能闻得到;就算闻不到,也可以感觉得到——闭上眼睛,你就知道,它就在那里。春天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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